“证据呢！”裴绍意倏地起身直勾勾瞪着霍宁憎背影，“就算治疗记录为真，你怎么证明不是你下的毒布的局？！怎么证明不是被我们发现治疗记录后的编排？！先毒杀再枪杀说不定只是你上的双重保险！录像！录音！不管什么拿出证明你无罪的证据！”

背影沉默良久，最后淡淡说了句：

“没有。”

叶棠茗没有要证据，于阴暗里垂首静默，呼吸轻浅，又似绵长叹息。

尘微手里的奶茶有些凉了，他睨着霍宁憎背影看似不动声色，心脏却早千疮百孔，霍宁憎的荆棘刮过他心尖，刺痛连绵不绝。

那人只是用轻飘飘的语言对他们说了事情大致原委，但省去了诸多细节，比如南宫衍说怕叶棠茗走不出阴影；比如他无力瘫跌在地、手足无措浑身是血、惶恐震痛死死盯着南宫衍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比如半个小时后药效褪去他紧紧扒在南宫衍身上拼命哭喊“师父”，一声又一声，声泪俱下，撕心裂肺，狼狈至极。

他怎会给他们看见自己那副一败涂地、像块被撕碎丢弃的破抹布般的万念俱灰样。

但尘微看见了全过程，在裴绍意没能找到的文件夹里，被霍宁憎藏在某隐身秘密文件的垃圾箱内。

没有带走，也从未公开。

没有蒙尘，也从未有过查看记录。

他也再没见那天的自己。

“我们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裴绍意的质疑里泛出哽咽。

“你的自由。”霍宁憎猛吸雪茄，漫长的烟雾晕开成细长飘带，“我今天说出来，不是为了洗脱罪名，你可以继续恨我，甚至更恨。”

“我当然恨极你！”裴绍意怒吼，哭腔已很明显，但又硬生生压制着，“如果你今天所说为假，那就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如果所说为真，作为他最信任的人，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浑身颤栗，哽咽难鸣，冲霍宁憎失去理智嘶吼。

“非要那天去组装你那破枪！如果那次任务你跟他一起去他可能就不会中毒就不会死！！”

哐当——

所有人呼吸凝滞，有什么东西陡然爆裂。

“是！你说得没错！”霍宁憎身一转一把扯开晃在面前的窗帘一拳猛砸上墙，“什么时候组装试用不行非得那天去！明明都说好了一起出任务为什么最后让他自己一个人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奶茶一搁，尘微起身冲到情绪失控的人面前一把抱住，高频的颤抖和狂跳的心脏清晰传递过来，他用仅剩的右手将人朝自己压紧。

“杀人犯！你一辈子都是杀人犯！”

哭吼完最后一句话，裴绍意转头就冲了出去。叶棠茗跟着起身，说了句“我去看着他”就匆匆跑出。

在尘微的怀抱里，霍宁憎逐渐冷静，他松开砸出血丝的拳头回抱住尘微，脸埋入人的发间，大口嗅闻清洌水汽百合香，顺手掐了烟关了窗。

尘微身体一轻，被霍宁憎托着腿根抱回沙发，而后就着这姿势跪坐在他腿上，俯身轻抱住人，下巴搁在他肩头。

霍宁憎歪着脑袋贴着尘微右后肩，有些疲惫地阖了眸。

“你看见了，是么？”他指的是当天书房的录像。

尘微顺抚他此刻温顺耷拉的短狼尾：“抱歉，未经你同意。”

“带你来之前我已做好准备。”霍宁憎温声说，“你有权利看见更多面的我，包括无能的时候，只怕你觉得我没用。”

尘微轻摇头：“我想替你分担那时的痛。”

“谢谢你，微微。”霍宁憎吻了人侧脖颈，“还能重逢，真的太好了。”

从他身上起来一些，尘微小心扒着他左耳黑钻耳钉看，耳洞洞型不像专业工具打的，更像硬生生戳入，洞口周边爬着些许狰狞但已不太明显的疤痕，尘微推测，是因为强行刺穿后严重发炎也不曾取下导致的。

“监控录像里的你没有这个，是为了纪念他戴的么？”

霍宁憎任他摆弄自己耳垂，双眸眯开一条缝，目光黯然散落。

“这里面，掺了他的骨灰。”他说，唇角轻勾的弧度悲凄而宁和，“以后，也会掺入我家人的。”

“以后”是指完成复仇找到所有家人的肢体后，尘微清楚。微托耳垂，他的吻覆盖住那些伤痕。

“本就在仇恨的牢笼，他又为你的牢笼砌了一堵墙。”

尘微被霍宁憎抱下来换了个姿势，改为侧靠入他怀中，完好的右臂贴着他胸膛，他手穿过尘微后背托扶在左侧肋骨处。

“要不要，听听我和他的一些事？”霍宁憎吻了怀里人额头的百合印记。

尘微轻点头。

“那天我逃出北青萝以后，为了躲避惟谷的追踪，躲进了一处垃圾站，藏在未处理的垃圾堆里，等到晚上所有工作人员都下班后，我才钻出来，用自制的那把枪打坏了他们办公室的门锁，悄悄潜入打了郁博士给我的南宫衍的联系编码。”

温沉的声音娓娓道来，仿若午夜电台在讲故事，他边拍哄着尘微边轻晃，像哄孩子睡觉。

“我提了郁博士和我父亲的名，他竟然真的答应来接我，等待的时候因为太累我不小心在办公室睡着，后来被一阵动静吵醒，睁眼一看，竟然是盗窃团伙，共七八个人，他们也发现了我，当时就强行要把我带走卖掉，我掏出自制枪对准他们，他们一开始不以为意，以为小孩子拿的只是玩具枪，还步步紧逼，我开了枪，用最后一颗子弹射中为首之人的小腿，他的手下立刻发怒，直接将手里的斧头扔过来，我在墙角没有地方躲避，就在我以为要死在那时，一颗子弹击穿玻璃窗精准射中极速飞驰的斧头，斧头被击撞在墙上，紧接着几个人持枪分别从窗户和大门破入，仅几秒就控住了盗窃团伙。”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飓神，比之前电视上看到的任何一支战队都威武刚烈。”

二十几年前的事历历在目，尤其是南宫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霍宁憎连他轮廓的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蹲在我面前，问了我一些情况，后来他注意到我拿着的枪，在得知我是在那种条件下偷偷自制的后，我看见他眼里惊喜万分的光。”

尘微窝在霍宁憎怀里听他讲过去，月光无声晚夜静谧，时光仿若真的倒流回去。

“南宫衍将北青萝壮大到第一。”他说，“而你又将它和第二拉开几乎无可匹敌的差距，你一定超出了他的期盼。”

“谁知道。”霍宁憎下颚揉搓着尘微头发，“他对我要求极高，但不吝啬夸赞，不过夸完总会加一句，下次要做得更好，因此我也总对自己不满意。”

“你们北青萝的人就爱为难自己。”尘微吐槽。

霍宁憎轻笑：“你现在也是北青萝的人。”

尘微一口咬住他脖颈。

“嘶！我错了。”霍宁憎赶忙给人顺毛，将“咬人鱼”从自己脖子扒拉下来后，把人摁进怀里继续说起来。

“他在我身上费了许多心思，因为我小时候性子倔，太过有自己的想法老不服管教，他那时候总叫我‘爱炸毛的小狮子’，他怕我因为仇恨深重心理出问题，就带我去精神疾病领域最好的医院做了整整一年的心理疏导，且为了保护我不被惟谷发现，给我在北青萝捏造新身份取了新名字。”

“贺年灼。”尘微轻念，他记得这个名字。

“恭贺新生，人寿年丰，春华宜照灼。”霍宁憎说，“他这么跟我解释名字的意义。”

“很好听的名字。”尘微手指在他腹部轻划，“和霍宁憎缩写一样。”

“发现了？”霍宁憎捉了腹部的手握进掌心，“他说，是提醒我不能忘本。”

“怎么中的毒，查过吧？”尘微问，发凉的手在他掌心温热起来。

“嗯。”霍宁憎苦涩弯了弯唇角，“其实任务本身对南宫衍来说难度并不高，原本任务已经完成准备回程，出那个任务区的时候他看见马路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花店，店员正在旁边的花园采摘最新鲜水嫩的洋桔梗。”

“那是，叶院长最喜欢的花。”尘微去过叶棠茗办公室，她办公桌上总放着一束波浪浅紫洋桔梗。

“是，他总以病人的名义给叶姨送花，或者其他什么，我无意间发现了这事，但从未挑破。”霍宁憎垂头埋入尘微颈窝叹出口微颤的气，“那晚，他让其他人先回去整理任务报告，独自开车去了花店，可能任务刚结束他有些疲惫影响了感知，也可能看见新鲜的花心情愉悦急着挑选，亦或其他什么，具体原因连我也无从得知了，总之他一时放松了警惕，被埋伏在暗处的杀手射入涂抹‘乌品阿铵’的毒针，那时他刚捧着花坐上车准备关门，之后我去查看他车的时候，那束花已枯萎在副驾。”

“杀手来自那时世界第三大杀手组织‘DIS’？”尘微想起那时段风靡一时的新闻，“南宫衍死亡后不久，星际联盟警卫部以他们制造贩卖‘乌品阿铵’的罪名直接一举剿灭整个组织，并捣毁当时最大的‘乌品阿铵’制毒基地，看来幕后推手是北青萝，不，应该是你。”

“那是我上任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和星际联盟警卫部联手，后来我追查到雇佣‘DIS’的是北青萝之前剿灭过的某地下组织余党，三天。”霍宁憎的声音逐渐暗哑，“三天没有合眼，我把余党清得干干净净，若是……”

话语戛然而止，尘微直觉脖颈间变得冗长沉重的呼吸。

“若是那天，你跟他保持联系，督促他跟战队一起离开，杀手就不会有机可乘，若是那天，你跟他一起去，就能提早发现杀手埋伏。”尘微捧起他的脸深深望入他眼眸，“你一直这样内疚自责，所以这些年来任小裴羞辱谩骂，你觉得就该有人骂你恨你，因为你也恨自己。”

“他不会想看你这样。”尘微一把贴住他额头，眼眶微湿，喉头发哽，“我也不想。”

眼角细碎的水花被霍宁憎捻去，温热的手指让那些水汽迅速蒸发。含着热气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彼此的酸涩与温情交融，带着抚慰的吻柔软轻暖。

“这个秘密，就到我们这为止。”霍宁憎说。

尘微轻轻点头，窝回他怀里，夜色还长。

他们离开后，安抚好裴绍意的叶棠茗再次回到这里。

五年来，和霍宁憎一样无数次徘徊在这座房子前，却再未踏足一步。这次说是来查案其实也是找个借口拉个人陪自己故地重游。

霍宁憎是她和南宫衍一同看着长大的，从未相信过是那小子杀了南宫衍的传闻。她信任、理解、尊重南宫衍的每一个选择。

譬如选择北青萝历代最年轻的首领霍宁憎；

譬如，为了责任选择和那个意外怀孕的女人结婚。

再譬如，即使那女人最后不告而别，他仍旧开始刻意拉远自己和他的距离。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那么，就如他所愿。

夜色如浓墨，霍宁憎立在自家阳台，手中晃悠着水晶酒杯，桌子上的洋酒已下去一半。

尘微已睡熟，后来在房子里又给他讲了许多自己和南宫衍的事，他最后听故事听睡着了，迷蒙间嘟囔着不想去医院想回家，只好先带回来让人安心休息一晚，明天再送回医院。

霍宁憎从未跟谁说这么久这么多和南宫衍相关的事，但并非和盘托出，还有一些始终未曾倾吐。

处理完后事回到北青萝总部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自己办公桌第一层抽屉里多出一个黑色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暗红色的手枪，就是尘微曾在他房间见到的那把。

枪底压着一张字条，他一眼认出那是南宫衍的字迹——

分量够了，去吧。谨记，最好的狙击手，是在精准命中目标的同时，不暴露牵连自己，我希望你成为最优秀的狙击手。

追查到第一个仇人踪迹准备赶赴前，井鹤司严正警告：

“一旦被中央调查局抓到你擅自行刑的证据，必然是死罪。”

见到人时，他执拗扣下扳机，之后的每一个皆重蹈覆辙。

夜风乍起，寒风和冰酒被他一同仰头灌下，冷笑湮灭于暗黑。

“我从来，不是听话的好孩子。”

“春华宜照灼”出自——唐·李白《拟古其七》

原文：

世路今太行，回车竟何托。

万族皆凋枯，遂无少可乐。

旷野多白骨，幽魂共销铄。

荣贵当及时，春华宜照灼。

人非昆山玉，安得长璀错。

身没期不朽，荣名在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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