孱弱的尾音刚落，人就再次陷入昏迷。霍宁憎看了眼各项监护指标，还算平稳，应该是身体太过虚弱，才没能一下完全清醒。

心如刀割的疼痛随之而来，他的小人鱼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个中滋味自己最清楚不过。在床边坐下，他掌心贴在人的侧额拇指轻抚眉眼，想尽可能传递更多的温度。

尘微真正醒来是在第二天下午，阳光明媚的午后。霍宁憎宽厚的手掌覆在他刚刚吊过水的右手上，暖意顺着针孔流遍全身。

他正托腮假寐，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没能遮掩浓重的黑眼圈，眉头还拧着，疲惫不堪的神态一看就知许久没好好休息过。

尘微本不想打扰他，但他就跟有感应器似的，自己刚睁眼几秒就突然惊醒，目光相遇的刹那，他露出温柔至极的笑。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轻轻摇了摇头，尘微开口时声音干涩暗哑：“坐起来，渴。”

“好。”霍宁憎边应声摁下床的升降按钮，边小心翼翼扶人调整枕头位置，最后把插了吸管的温水递到他唇边，“不能喝太多，润润喉。”

尘微习惯性抬手去接，却陡然惊觉左边一空，愣了整整五秒之前的记忆才猛然冲入。

包扎断臂抽动的那一下和那人茫然的表情如烙铁直灼烫到霍宁憎心尖，痛得他差点窒息。费劲力气才稳住神色，他轻摁尘微左肩。

“有我。”他给了对方笃定的眼神，“新的在做，最多一个月。”

尘微迟缓点头，细细含了几口水就示意霍宁憎拿走。他虚软靠在床头，望向窗外的风和日丽，是和索图沃星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的景象。

“你经历不少次这样的事吧？会麻木么？”他轻声问，而后反应过来，“那些都是跟你出生入死的战士，可能有的还是你亲手带出来的，对不起，我问了蠢问题。”

尘微的头偏向窗外，声音平静低浅，听着没什么波动。但阳光反射在他眼眶水珠上的刺目光点落入霍宁憎眼中，他倾身将人抱入怀中，任温热液体打湿自己领口。

“一周后葬礼，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嗯。”尘微颤声应道，抬右手回抱住人，“答应我一件事。”

霍宁憎揉抚他软发：“你说。”

“等我恢复，正常给我安排任务。”他声音虚弱态度坚决，“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不喜欢什么。”

“我明白。”霍宁憎有些无奈，其实已预感到他要说的话。

“十二神。”他搭在霍宁憎后背的手不自觉收紧，尽管没多大力气，“最后那波人，是十二神。”

“嗯，现场调查报告我看过了，尽管他们将痕迹清得很干净，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霍宁憎将人抱得更紧，垂首吻人的发，“是我连累的你。”

尘微轻缓摇头：“战场本就意外频发，是他们趁人之危，你当时评价宙‘心藏荆棘，不忠不正’，应当再加一条‘行若狗彘’。”

“他听到能当场气炸。”霍宁憎轻声哼笑，而后将人放下，仔细为他擦干净泪水，刚想再给人喂水时，系统显示叶棠茗正摁门铃。

“昨天何部长火急火燎地找来说压着你了，让给你好好检查检查，我在手术所以让别的医生来的。”叶棠茗一进门上下扫视霍宁憎，“我看你没什么大事，只是缺少休息，正好到换药时间了，护士医生们都在等着，你先去换药，换完给我去床上好好睡一觉。”

“没事，微微刚醒，我还是陪……”

“我说霍大老爷，你家小人鱼刚醒我就通过检测系统看见了，我看他各项指标都平稳才给了你们一些温存时间。”叶棠茗直接过来拎人，“说这么久的话你也让人休息休息。”

尘微跟着开口：“上次住院，我跟叶院长聊得不错，她陪我就好，去吧，否则我不能安心养病。”

霍宁憎这才点了头，叶棠茗趁势直接把人推了出去。门一关，房间整个安静下来，刚刚还说着和自己聊得来的人此刻正垂眸陷入略微尴尬的沉默。

“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共处一室。”叶棠茗挂着和善的笑主动挑起话头，“那样说，只是想让他宽心换药休息对吧？没事儿，不爱交流就不交流。”她在尘微床边椅子上坐下，“你单方面听我讲故事，总可以吧？”

尘微略好奇：“故事？”

“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星际联盟为了促进各星科技发展良性竞争，举办了首次特大型科技集团比赛，决赛时按规定进入前五的科技集团总裁必须出席，否则视为弃权，他们有严格的身份认证程序，惟谷当时是其中之一。”叶棠茗回忆着娓娓道来，“恰逢霍爷接到重要任务，紧急解救一批被扣留在坦哈星的顶尖金融家并秘密护送其回星，当时正值我星和坦哈星金融战的关键时期，如果这批专家未能安全回星，这场战争，我们注定失败。”

尘微知道这场金融战，当年风靡星际，被称之为“赤焰风暴”，那段时间的新闻头条都是关于这事，顶尖金融家被扣留的事也闹得沸沸扬扬，大多数媒体对这批专家是否能安全回星持悲观态度。

“我是那次任务的随行医生。”叶棠茗继续说起来，同时将温水放在智能移动小桌上并点了点刻度线，示意尘微喝这么多，“任务艰难但也完成了，十一名专家被成功解救送入战舰，无一伤亡，那次所用战舰伪装成普通民用客舰，离开时开隐蔽系统混入旅游航线，对方始终未追踪到，本来任务至此就算是成功了，但就在即将进入我星内部航线时，惟谷的飞船从另一个方向飞来，和我们在紧临的两条航线并驾齐驱。”

尘微立马了然：“参赛回程，根据规定那飞船上的，必定是真正的俞总，但俞总却不知道旁边就是霍宁憎，那是……”他喉头滚了滚，“得知俞总真正身份、或者说复仇的绝佳机会。”

“是。”叶棠茗肯定了他的说法，“但当时经过战斗的战舰能源所剩不多，无论是截停或者攻击，我们都不占优势，但有一个方法，可以直接成功复仇。”

“撞毁，同归于尽。”尘微吐出的气息发颤，“霍爷为了复仇不在乎自己的命，但战舰上还有决定星球金融领域未来的十一名专家。”

叶棠茗沉默片刻，问：“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我不知道。”这是尘微的第一反应，该问题一出，就像一脚踏入无边无际的白雾般迷茫。

“不知道是正常的。”叶棠茗轻笑，“因为连一向杀伐果断的他也迟疑了。”

若是一开始和霍宁憎接触时，尘微必定认为这种疯子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拉俞总下地狱，根本不会管他人死活和所谓大局利益，然而如今，完全能理解他的迟疑。

根据后来的新闻，“赤焰风暴”以远跖星大获全胜收尾，而坦哈星金融状况到如今都没能完全恢复，其主要原因是当年被扣留的十一名专家全部安全被护送回星制定出一套强有力的反击战，也就是说……

“我从未见过那样望眼欲穿又怅然若失的背影。”叶棠茗半垂眸凝望窗外，但目光没有聚焦到任何一处，“他就紧紧扒在战舰落地窗边死死盯着远处那个光点，指甲扣断在玻璃上都渗出了血，最终也没有下攻击命令，我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也不敢看，回来后所有人都忙着庆功的时候，他消失了整整一天一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被子下的右手嵌入掌心，尘微心头的酸痛淹没得他呼吸困难，他渴望一台时光机，穿到那天紧紧拥抱住那个去向不明的人。

叶棠茗深呼吸，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

“我不知道你们相处的具体情况。”她说，“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对他了解更深，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能也有私心，不希望他喜欢的人也像外面那些人一样误解他，同样地，我也真心希望、或者说请求你，对他坦诚，信任，放心地把最真实的自己交给他，他不会辜负你。”

尘微明白她的苦心，但实在不习惯跟不熟的人交浅言深，只轻轻点了点头。

叶棠茗慈善笑笑，在她这个年纪看来，二十几岁的人性格再成熟也都是孩子。

“霍爷亲自带队执行的任务，从未全军覆没过。”她又道，“因为不少次极凶险的任务，他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心头狠狠一痛，尘微没控制住一下蹙紧的眉和重促呼吸，索图沃星的惨烈景象又落在他眼前，双唇抿到失去所有血色。

叶棠茗移开尘微面前的智能桌，试探着将手掌轻放在他右肩，她觉察到他神色闪过一丝不自在，但没有非常抗拒的意思，柔声问了句：“介意么？”

她的手也是暖的。这是尘微的第一感觉，而后生出疑惑——北青萝的人手都是暖的么？而在惟谷，只有郁叔叔的手掌有温度，别说俞总，就连那些在惟谷工作人，他们的表情也和制造出的机器人一样漠然，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公司都这样。

“没关系。”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能做北青萝首领的，至少是前后三界综合能力最强。”见尘微接纳她的触碰，叶棠茗也放松下来，“作为医生，我从不认为生命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人应该为了什么事死亡，但如北青萝这样的特殊群体，他们默认要最大化把生的机会留给能力最强者，哪怕自己为此牺牲。”

她轻轻摩挲着尘微肩头，仿若母亲抚慰受委屈的孩子那样：“每一个进入北青萝尤其是飓神特战队的人，都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但依然选择这条路，是自身信念所趋，为信念献身，是他们自主自愿的选择，只要你尽了全力力，凡事无需太过自责，该做的，是创造更伟大的价值，将所有战士的信念发扬光大，信念不死，他们便万寿无疆。”

像醍醐灌顶，似如沐春风，这样温煦而富含底蕴的话语将尘微从自怨自艾的深渊里一把拽出。他仰头阖眸彻彻底底做了一次吐纳，将郁结的浊气尽数派出，让自己放松下来。

“谢谢，叶院长。”他睁开眼时说，浮出轻浅笑意，“您比某些人会安慰人多了。”

***

霍宁憎身体素质好得不像话，从下午深睡到半夜就已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一醒就急不可耐往尘微病房去。

却和来看人的裴绍意在病房所在的走廊狭路相逢。

霍宁憎：“……”

裴绍意：“……”

霍宁憎：“我记得今天不是出校日。”

裴绍意：“过点了，已经是第二天，今天放假。”

霍宁憎：“你手上那盒油叽叽海鲜焖饭不准带进病房！”

裴绍意：“你懂不懂病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心情好！心情好才能恢复快！我想让我尘微哥高兴高兴你管不着！”

霍宁憎：“你……”

“我想吃，小裴进来。”尘微直接将全息屏幕调到门口横在他俩中间。

霍宁憎：“……”

裴绍意：“嘻！嘻！嘻！”

“尘微哥～”裴绍意直接不管对面人铁青的面色蹦蹦跳跳着进了尘微病房，那声拐了十八弯的“尘微哥”余音绕梁。

霍宁憎：“……”

霍宁憎：“他怎么就那么待见他呢？我怎么就那么不待见他呢？！”

阅文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