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微慌忙垂眸，而后一僵。
为何慌忙，为何垂眸。
人已至近前，他没空再细想，但再抬首时面上已没了任何波动。
“飞行时间十小时半，提前一个小时做落地准备，到达就得去办事。”霍宁憎在尘微对面坐下，将托盘里的热牛奶搁在他右手边，“不早点休息？”
“不困。”尘微淡声回道，放下吃蛋糕的勺子，也没打算动那牛奶。
“我只碰了杯壁。”霍宁憎慢条斯理靠上椅背，用意味不明的目光审视尘微，“这也不行？”
尘微一怔。这是在介意那天没动鱼肉鱼汤的事？觉得自己驳了他面子？
还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但既然人家提出来了，就不适合再做得过火。
“没有的事。”话毕尘微立马端起牛奶咕咚喝了一大口，“正好渴了。”
然而这近乎讨好的举动却并没有换来他满意的表情——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但尘微就是能感知到，他并未因此愉悦。
这阴晴不定的阎王爷，到底想怎样？
“味道还行？”阎王爷却丝毫不提他想怎样，反而下巴一抬示意那抹茶慕斯。
“嗯，不错。”这是实话。
“那就好。”霍宁憎挂起温和的笑，“战舰比客舰速度快，能适应么？”
此刻他戴着名为“关心”的面具，尘微睨着他那张脸想。
不过在记忆里，霍宁憎对他至少表面上态度都挺好——如果调戏也暂且归为态度好的话，最凶的一次，就是跟踪被发现后说的那句“再有下次，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没有嘶吼，没有愤怒，明明语调那样平稳，可他低沉喑哑的声音却仿若一记重锤锤得人心神震颤，至今心有余悸。
“挺好。”尘微回道。
“小人鱼有趣得很。”霍宁憎低头哼笑，“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日常交流则是能省就省。”
尘微无法反驳，他说的确实是事实，这次干脆直接沉默了。
“行了。”霍宁憎起身，没有计较的意思，“我任务会议还没开完，中场休息时间到了，你自便。”
“任务会议我不用参加？”尘微问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任务参与人员。
“不用。”霍宁憎贴心摆手，“等会议结束我直接把相关文件发给你，你好好休息。”
什么好好休息，尘微腹诽，不让他参与会议无非就是两个原因：1、他不是北青萝的人，没资格参会；2、他是惟谷的人，防止窃听机密。
“嗯。”他面上乖巧应着，“劳烦霍爷。”
霍宁憎一走，整个隔间的气压都松下。他在自己面前时，吃甜品的欲望都降低了。
尘微戳了一大块慕斯塞入嘴里，用甜蜜的味道安抚自己。
“尘先生。”漂亮的女服务生走进来温柔问道，“甜品味道还满意吗？”
“满意。”尘微下意识回答。
“那就好。”服务生似乎松了口气，笑容变得灿烂，“我们也好跟霍爷交代了。”
尘微手一顿：“交代？”
“哦，是这样。”服务生看出了他的疑惑向他解释，“这些甜品是这次霍爷特意嘱咐单独准备的，只允许尘先生享用，之前霍爷从来不准甜品出现在战舰上，说是甜的吃多了容易倦怠，让人反应变得迟钝，影响出任务。”
尘微：“……”
谢谢他？
一块慕斯和一整杯热牛奶下肚，尘微整个人都舒坦不少，细微的倦意涌出的时候，他决定回房睡觉。
然而他很快遇到了新的问题——认床。明明有困倦的感觉，却因为在陌生的床上而无法进入深眠。但他失眠的时候也并不会翻来覆去，只是安静地阖眸侧躺，和真正睡着看起来无异样。
为了保险起见，他在睡觉前将实时监听系统定位到门口，一有异动他会立马听见。大概半小时后，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喧嚣人声，应该是他们终于散会。
“嘘。”一道压低的喝令陡然压下，“安静。”
那竟是霍宁憎，他们刚刚散会，这一片进房休息的只有尘微，难道……他是怕他们吵到自己？
他不会那么好心，肯定有什么目的。
但尘微暂时想不到，干脆不想再次尝试入睡，然而还是失败。又一个多小时后，除了值夜守卫其他人都开始休息，门外本已万籁俱寂，却在此时传来不和谐的细微脚步声。
如果不是尘微有监听系统，一般人是绝对听不见的。不仅走路刻意放轻，连身体其他部位活动声响也几乎没有，好像就怕谁发现似的。
尘微心觉不对。他起来走到门口压缩距离，将监听区域放得更远些。这人走了约一分钟，而后进入西南角的某房间，房门被以最轻动静关上。
西南角……他记得那里应该是医务室，谁大半夜偷偷摸摸去医务室？
尘微轻轻将门拧开一条缝隙，先观察了一圈，然后把门缝拉开到恰好能让自己侧身通过的大小，擦着缝隙钻出去后，他将门回关，而后小心翼翼避开监控无声无息隐在医务室门边暗角。
他的机械耳朵听觉本就比一般人耳朵灵敏，但隔着隔音门也只能听见喃喃细语，直到在监听系统上选中医务室区域，里面的声音才渐渐清晰起来。
“安眠药吃多了不好，要我提醒多少次。”说话的人是这次的跟队医生、北青萝附属医院院长叶棠茗。
“没办法，明天有任务，帮我按摩下头吧。”
是霍宁憎，这阎王爷失眠？
“你的精神健康状况很差，我第一百三十二次强烈建议你去精神科治疗。”叶棠茗苦口婆心劝道，“只靠按摩和安眠药只会让情况越来越严重。”
他精神健康状况不好？平时明明看起来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一点儿感觉不出来他精神有问题，他的面具，可以伪装到这种地步？
“头疼不肯吃药，精神出问题不肯治疗，你到底要怎样？”看着温温柔柔的叶棠茗竟然有些愠怒，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
而后是一阵沉默，霍宁憎似乎叹了口很长很长的气。
“别人闭眼后是黑色，我闭眼是血红。”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竟嘶哑到像被刀锋割过，“治疗肯定会缓解，但我背了这么多年、这么沉重的仇恨，但凡少一丝一毫，让我尝到轻松甜头，我怕自己就此沉睡，再也起不来，所有让减轻我仇恨重量的事物，我都没资格碰。”
“我该怎么……”叶棠茗有些哽咽，“跟他交代。”
“这就是我的命。”
尘微居然听见霍宁憎在笑，他说得豁达，但其中又仿若夹杂千丝万缕的复杂。
不管这阎王爷再怎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但压在他身上几十年的仇恨实实在在，自己想脱离惟谷的控制，只要解开程序就好，虽然难如登天，至少有明确的出路。
而捆绑住霍宁憎的这种灭门之仇的枷锁，或许，是杀了俞总都不一定能摆脱的东西。
作为一个外人，那天看见霍家人触目惊心的尸体标本后，都有一种难过到凄入肝脾的感觉，那与之血脉相连的霍宁憎……
哗啦——
起身带动椅子的响声传来，尘微没工夫再细思，腰身一低就如鬼魅般贴着墙迅速溜回了房。
折腾了这一番，他的困倦陡然加深，却在真正要睡的时候闹钟不合时宜震动起来。
他无奈吐出口气，十五号，输液的日子。
因为改造需要把血肉部分和机械结合，为了让连接转换更流畅，在一次次实验后导致他造血功能出现损坏，身体无法再自行造血，必须外部干预。
第一次出现造血问题的时候情况紧急，郁廉连夜找俞总，向他证明尘微是当下最适合这项实验的人，失去他实验即将面临长时间中断，俞总才立马调集专业医疗团队，夜以继日为他研制出了专用的造血干细胞药剂，按每半个月一次的频率定时以输液的方式打入血管，便能维持造血功能正常运转。
目前配方和制药方式皆被握在俞总手里，只定期给他发放成品。这也是他们敢放纵尘微自由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如果控制程序是限制他的行动，那造血剂就是捏着他的命脉。
尘微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床，从带有冷藏功能的行李箱里拿出造血剂袋挂在床边的衣架上，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手背消毒扎针，而后安静躺平。
寒凉从扎着针头的左手钻入的瞬间，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
霍宁憎按完摩服过安眠药从医务室出来，依旧像来时那样轻手轻脚。他的房间在二层，要上去必须经过一层所有房间，在和尘微房间擦肩而过时，他鬼使神差般停下。
静静凝望了房门片刻，他走过去，用自己的卡靠上识别屏。他的卡权限最高，可以打开战舰里任何地方，包过他人已经认证识别过的房间。
门锁打开时只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他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但这光线已足够他看清挂在衣架上的造血剂袋和尘微插着针头的左手。
他知道这是什么，郁廉告诉过他。据郁廉说，尘微第一次造血功能出问题时他们始料未及，他直接被推入抢救室抢救了近十二个小时，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一周才醒来，那年他只有十一岁。
后来虽然研制出造血剂解决了性命之忧，但同时也带来副作用。比如这东西必须在特定条件下冷藏，而本身体温就偏低的尘微再输这种冰凉的液体无疑是雪上加霜，会如同坠入冰窟般受到强刺激，这种从内而发的寒冷盖再多被子都没用。
且药剂里面一些维持细胞活性的特殊成分会在输液期间影响身体，导致输液者浑身无力，意识模糊，敏感度大幅度降低，所以需要在特别安全的环境里输液。
霍宁憎走到床边看了眼药剂袋，刚下去三分之一左右，看来还没输太久。
“霍爷……”
尘微呢喃了一声，霍宁憎垂眸，发现他眼眸虽然半睁，但已是失焦状态。霍宁憎估计这阶段药物的影响还不深，能辨认能出声，但就类似于醉酒状态，一切凭着本能反应，其实已经无法自主思考以及控制自己行为。
霍宁憎在床边坐下，俯身靠近，压着声轻而低开口。
“你接近我，除了找郁廉，还有别的目的么？”
尘微似乎在反应，他颤着银白睫毛过了良久，才蠕动双唇费劲发声。
“没、没……就找、郁叔叔……”
作为暗卫，此刻的尘微等于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出来，别说多高级的杀手，随便一个普通人都能致他于死地。
盯着那张虚弱且毫不设防的脸望了片刻，霍宁憎缓缓直起身，他呼着低沉的气，双肘抵在膝盖上。
“你曾经说过，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现在呢？有想做的事么？”
“找到……郁叔叔……摆脱……惟谷……”他这次回答得很快，就像不用思考只是照本宣科念出已刻在骨子里的事，“远离……霍宁憎……”
“远离霍宁憎？”被远离的霍宁憎不可置信反问。
“远离……霍宁憎……”尘微竟还重复一遍，拧着眉头，嘴巴微撅，似乎很委屈。
霍宁憎沉默了许久，阖眸舒了口很长的气，低哑却情绪难辨的声音回荡在房间。
“这么厌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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