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溪。”顾屿澄开口，声音止在这里。

“嗯？”叶明溪回眸，才发现他忽然逼近她身前，那双深邃的琥珀眸近在咫尺。顾屿澄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很认真，想要从她眼中直抵心底似的，想要挖出她在想些什么。

叶明溪捕捉到，顾屿澄的眼神和刚才不一样了。

依旧温柔，但在她说完那句话后，他原本澄澈的眼底多了什么东西，叶明溪没有看清。几分钟后，她才意识到，是跳动的火焰。

她小时候在川城乡下守灵，冬夜冷得要命，大家只能在坝子里烤火。火焰跳动不歇，毫无规律地往上蹿，带着股癫狂的疯劲儿。如同现在的顾屿澄。

叶明溪一下觉得心慌，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本身就缩在轿车靠背的角落，他一靠过来，她就无处可藏。

那股冷香再度将她包围，气息从鼻腔到嗅球，霸占她每一个嗅觉细胞。

她咽了口唾沫，喉头慌乱地动了一下，顾屿澄注意到了，手指节轻轻抬起，划过她的喉咙。叶明溪很瘦，喉咙能清晰摸到微微凸出的骨节，与他的指节相撞。

有点疼。

咽喉，人体最脆弱的器官之一，哪怕最轻微的触碰，都能带来极为强烈的反馈。

叶明溪眼睛一下子睁大，与顾屿澄对视，她心里本来就难受，委屈的情绪悄无声息蔓延至铺满眼底。

“别哭。”顾屿澄手指扣住她的后脑，身子向前倾，温柔触向她的眼角，从她左眼的那颗泪痣开始，再向下，触到她的唇。循序渐进。

叶明溪还睁着眼，她只看见他的瞳孔离她越来越近，原本还能看清琥珀眸中的漂亮纹路，看见眸中自己的倒影，再离得近一点，就变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

睫毛颤抖时，几乎勾过对方的睫毛，有点痒，于是干脆闭上眼。

……

车里开着空调，温度不冷不热，刚好合适。车窗贴着防窥膜，隔绝暖色的夕阳，后车厢里只剩下黯淡灯光。隔音板彻底隔绝与前座的声音，迈巴赫的引擎声很稳，不似保时捷那般引人注意，音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叶明溪只听得到交错的呼吸声。

嘴唇有点痛，锈腥味沿着舌尖在口腔中扩散开，分不出究竟是谁的血。

在今天之前，叶明溪一直觉得顾屿澄像一只乖顺的狼狗，认识这么久以来，她说什么，他就听话做什么，甚至会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发出“woof”的轻吠。

但叶明溪同样一直清楚，顾屿澄绝不可能如他表现得那般乖巧无害。

今天他撕破了伪装。

顾屿澄乖顺温和的壳子下藏着的那颗心，是疯的。

叶明溪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要安慰她，想要她别难过，想要止住她眼角浸出的那几滴泪。但他的动作在说着截然不同的话，像一匹癫狂的野兽，想要将珍宝独占。

这会儿，叶明溪却不觉得怕了。

因为她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回应，短暂地失去理智，她比顾屿澄更疯。

汽车稳当地前行。

最后是叶明溪猛地推开顾屿澄，男人手指还搭在她的背上，他抬眸看她，胸腹起伏喘着气，唇边挂着一丝血渍，还有口红的印记，衬在他白皙肌肤上。叶明溪去摸他的唇，指腹摁过柔软裂痕，她忽然就笑了。

“顾屿澄……”叶明溪埋头倒在顾屿澄怀中，大口呼吸那股迷人的冷香，笑得肩膀微微颤抖。

顾屿澄由着她笑。

好一会儿，叶明溪终于笑够了，埋头枕到顾屿澄的腿上，双手有意无意地搭着他的腰，她缓缓说：“我刚才……提起前男友的时候，我的确很难过。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不是。”顾屿澄立刻说。

他的声音微沉，语气是不可置疑的坚定。

叶明溪埋着脑袋，呼口气，话题急转直下：“帮我扣一下。”

车厢里安静一瞬。

顾屿澄没出声，叶明溪等了片刻，听见衣物窸窣声。指腹从下往上摸索，在脊椎上带起一串颤栗。叶明溪就那么松软地躺着，一动没动，直到内衣扣再度扣上，那双手听话地退了出去。

叶明溪翻个身，从下往上与顾屿澄对视，这会儿他眸中癫狂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温柔，从这个角度看，仿佛闪烁着星光。叶明溪牵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也觉得不是。”

她也觉得，她才不是一个差劲的人。

顾屿澄轻笑，手指抚过她的脸，指尖勾起发丝：“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要。”叶明溪闭眼眯了片刻，坐起身来，“到底在哪儿吃饭呢，时间还够我睡一觉的？”

“秘密。”顾屿澄说，“或者说惊喜。”

“行吧。”

叶明溪“啧”一声，转身去找自己的包，她刚一动，顾屿澄就已经把包递上来了。她翻出湿纸巾擦干唇边的痕迹，湿巾擦过唇角，染上一层红，再擦过伤口时，还有点点疼。

叶明溪突然踹了顾屿澄一脚：“都怪你。”

顾屿澄正撑着下巴安静盯着她，被踹得茫然眨巴眼，下意识就说：“对不起。”

他脸上也好不到哪儿去。

叶明溪涂好口红，递了张湿纸巾给他，递到一半又反悔了，干脆自己拆开湿巾，帮他擦掉蹭在皮肤上的那点口红与血渍。

叶明溪手上的伤早已愈合，脖颈上的那点儿痕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其实前些天，叶明溪忙工作的时候，压根忘了创可贴这事儿，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

汽车一路开到了城南的郊区，这一片是除了城中以外，海城出了名的富人区。大片的土地被挖成人工湖，据说从旁边大平层顶楼的无边泳池俯瞰湖景，都看不到尽头。

湖边打造成生态公园，各类植物层层叠叠地铺开，春日的气息浓郁。

叶明溪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是这座公园的常客，这么好的景观，最适合出外景。叶明溪甚至能给顾屿澄介绍，哪条小路通向哪里，路的尽头是怎样的风景，哪里可以看到最美的湖景……

但叶明溪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

饭店在湖心岛上，还得坐游艇上岛。叶明溪坐在顾屿澄身侧，探出半颗脑袋，看水花噗噗地往两边涌。顾屿澄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来：“危险。”

叶明溪叹口气：“可惜把相机忘在你车上了，这么漂亮的湖景，不拍下来真是可惜。”

顾屿澄被她逗笑了，这时他一手搂在她肩上，一手搭在游艇座位的背靠上，翘起腿，笑得轻浮，像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叶明溪以为他要调侃她，说她和他一块儿吃饭都不认真，满脑子只想着工作。

可是他没有，他看着叶明溪，浓密的睫毛往下敛，盖住眸中柔软笑意。他只问：

“回去拿吗？”

叶明溪被他问得怔了片刻，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她摇摇头：“算了。”

“嗯。”顾屿澄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这一声，笑意懒散。

离开游艇时，顾屿澄牵住了她的手，然后很自然地再没有放开，一路走到了餐厅里。

这是家鲍鱼火锅，大厅里很幽静，暖色系的灯光洒满餐厅。穿过过道，只有靠窗处摆了三张桌子。顾屿澄已经预定好了，他们坐在中间那桌。

落地窗外就是广阔的湖景，最后一丝夕阳洒在湖面上，湖边的灯光已经亮起，缠绕在树上的橘色彩灯，与夕阳一起映在湖面上。火树银花，也不过如此。

叶明溪看得惊叹。

她喜欢自然风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往往震撼人心，但很多时候，她同样会被人类造景所吸引。她喜欢一望无际的大自然，也喜欢洒满霓虹灯光的赛博城市。

“等天完全黑了，灯光会更好看一些。”顾屿澄坐在桌对面，没有看菜单，看着叶明溪的脸。

“你经常来这儿吗？”叶明溪问他。

顾屿澄：“偶尔。”

叶明溪：“和……”

顾屿澄：“和生意伙伴一起，但我总觉得，这么美的景色用来谈生意，真是太浪费了。”

那么用来谈恋爱就不浪费了么？

叶明溪差点就问出了口。

没有问是因为，叶明溪听见身后传来笑盈盈的女声，那人热切地招呼：“哎呀阿屿，真是好久不见。圈里这些小辈就你最忙了，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怎么有空来享受了？”

坐在湖景边，吃着鲍鱼火锅，怎么看都是在享受。

女人脚步声越来越近，高跟鞋“哒哒哒”，停在叶明溪身侧。叶明溪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很浓，让人立刻就能记住的花香，却不刺鼻。

她快要靠到叶明溪的椅背上，长发垂下，是深棕色的大波浪卷。女人穿着件黑风衣，手腕露在袖口外，几只手指上都戴着戒指，钻石、绿宝石，贵气逼人。

“三姨，”顾屿澄眉眼微微弯起，他笑起来，桃花眼尾微微往上翘，总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但又不让人觉得讨厌，尤其是面对长辈，还有几分乖巧，他拖着声音，懒懒散散，“我这不才出差回来吗，在外边累死累活，不得回来好好休息？”

“你说得是，阿屿你这孩子工作起来就不要命，是该好好休息。”女人与顾屿澄握过手，手指顺势就落在叶明溪的肩膀上，像是才察觉到她一般，“这姑娘是？”

女人声音带着知性的温柔。

叶明溪睫毛颤了颤。

她不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但她并不厌恶社交，人像摄影和商业摄影，说白了算是半个服务行业，要接触的人多了去。但她的确不喜欢和这样一个女人打交道——

女人谈吐温柔，言行举止中透着成熟的知性美，每个动作都计算好了般，绝不让人感觉尴尬。可叶明溪在摄影这一行混久了，对人际也就愈发敏锐，什么样的人是装的，什么样的人是真心的，她一眼就能感知到。

就比如，顾屿澄对她的温柔是发自内心。

而这个女人是在表演，表演得恰到好处。

或者说，不止是这女人，顾屿澄在这女人面前恰到好处的乖巧，同样是装出来的。顾屿澄的圈子里，大抵都是这么些人，所有人都戴着虚与委蛇的面具。

叶明溪不喜欢戴面具。

“我女朋友。”顾屿澄轻描淡写，在叶明溪心里炸出一道惊雷。

女人也明显吃惊：“阿屿竟然谈朋友啦？”

叶明溪心中雷声还未消散，顾屿澄已经岔开话题：“三姨今天也有空来消遣？”

“消遣什么，应酬罢了。”女人是个人精，见顾屿澄没有把叶明溪介绍给她的意思，也就不再多问，寒暄几句就与他道别，沿着过道走进包厢。

……

女人走了。

顾屿澄本来想向叶明溪解释几句，但叶明溪这会儿正低着头认真看菜单，压根没有向他询问的意思。叶明溪表现得很明显，她不想融入他的圈子，至少现在不想，所以他刚才没有正式向顾三姨介绍叶明溪。他张了张唇，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菜单有两式，一种是厚厚的纸质菜单本，一种是包着牛皮套的pad。叶明溪在看pad，她的注意力被食物的价格吸引，如果对面坐的不是顾屿澄，她大概已经吐槽出声——

这家餐厅，他们明明可以抢。

看了半天，叶明溪的pad都没动一下，她看向顾屿澄：“你点吧。”

“行。”顾屿澄没有推脱。

叶明溪看见购物车里价格不断上涨，四位数、五位数。一顿饭，够她更新一次装备。奢侈得过头。她倒想知道，这么一顿天价火锅，能有多好吃。

事实证明，的确很好吃。

之后叶明溪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吃上。

说是鲍鱼火锅，其实是汤锅，听说是专程从道教名山里运来的泉水，熬煮成浓郁鸡汤。舀一碗汤，泡一小块油条，汤汁从油条中溢出来，带着很淡的奶香。

叶明溪连喝了两碗汤。

喝完汤，主菜也煮好了。叶明溪在之后两小时里，吃到了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虾肉，咬开q弹的虾身，甜味是慢慢抿出来的，甘甜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却不腻。

然后是肥牛片，叶明溪吃过很多次肥牛，但她第一次吃到这么有肉味的肥牛，咬一口，肉香混合着汤底的香味，肥得恰到好处，带来一丝劲道口感。

临到吃完，叶明溪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钱花得还真挺值。

转而叶明溪又笑着摇摇头，完了，她的价值观被金钱腐蚀了。

天渐渐黑了，再从窗户里望出去，果然别有一番风景。火树银花愈加灿烂，河对面的高楼被勾勒出一条条规律的银色线条。湖边的走道上投影着朦朦胧胧的雾蓝色灯光，缓缓摇曳。

而且，大堂里虽然摆了三张桌子，但只有他们这一桌坐了人。叶明溪吃到后面突然意识到，另外两桌大概只是点缀。餐厅里放着静雅的背景音乐，配着窗外夜色，舒缓到了骨子里。

叶明溪忽然就明白了，纸醉金迷四个字，原来不止是堆砌到极致的奢华，它同样可以是淡雅的。

吃饭时，两人话都不多，叶明溪时不时就发一会儿呆。想起顾屿澄刚才的那句“女朋友”，又迅速将其抛之脑后，胡乱想些别的。

她在晋江看到的言情小说里，霸总男主角带着女主去高档餐厅吃饭时，都会十分照顾女主角，帮女主铺好餐巾，替女主夹菜。

但现实截然相反，服务员很有分寸地守在桌侧，不会刻意出现在顾客的视野中，但在顾客需要时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铺餐巾、舀汤、夹菜，甚至中途叶明溪的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她还没反应过来，服务员就已经替她捡起来擦干净，放回原位。

顾屿澄压根就没丁点儿表现的机会，所以这顿饭吃得很纯粹。

一顿饭快到尾声。

叶明溪吃得撑，撑着下巴看夜景，走廊尽头的包厢门在这时被推开，刚才那女人踩着高跟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差不多年龄的男男女女，谈笑间，他们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客套笑容。

走到叶明溪他们身侧时，女人依旧笑盈盈向顾屿澄打个招呼：“阿屿，再会啦。”

这回叶明溪看见了她的脸，漂亮的瓜子脸，笑容明媚，那双眼眸却很冷，挂着无框金丝眼镜。女人看不出具体的年纪，甚至像是只有三十出头。

女人又向叶明溪挥挥手：“小姑娘，再会。”

对视时，叶明溪注意到，女人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与金丝镜框相衬，有种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

叶明溪忽的走神一瞬。

女人没注意到她的失神，低头，唇角靠近叶明溪的耳畔，悄声吐气：“阿屿是个好孩子，小姑娘，你可要好好把握。”

她喝得微醺，吐气间都带着淡淡红酒味。呼气间带着淡淡的笑，但语气中又藏着警告的意味。他们这种生长在钱堆里含着金汤匙的人，装得再客套，骨子里也是看不上圈子外那些男男女女的。

说完女人就直起身，谈笑着和同行之人走远了。

叶明溪隐约听见，那些人叫她“顾总”。

作者有话要说：划重点：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