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结果却比这更糟，”沈镇回忆着，“茉莉要公开这一切，但你知道，抢占了慕溪功绩的人不止品琳一个，品琳都不是其中做得最过分的，她想公开，有的是人要拦着，这不，她要给慕溪撑个正义，话没说两句，旁人把慕溪办进去了，反倒是害了她。”

这甚至不能算是好心办坏事，因为在众人的眼里，这不是“好心”而是“犯蠢”，这不是“办坏事”而是“找麻烦”。

白陌舟摇摇头，说不出来话。

“就是这样，打破原有的规则，就是会带来祸事，慕溪案不是品琳的错，也不是茉莉的锅，怪只怪茉莉的天真地想打破旧有的规则，打破人们的共识，这之后，酿成严重的祸果，”沈镇叹了口气，“多正常的事情。”

白陌舟说不出话来，声音干涩。

“来自域外的人，就应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联盟宽宏大量地容许蛀虫过活，已是恩典，还要奢求更多，不是笑话吗？”沈镇抬头望天。

不知是在说慕溪，还是曾经的自己。

慕溪的努力，竟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出身卑微的女性，盯着被灯光打得五颜六色的白纸，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集中注意力，以为手上的文字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一切的一切，竟真的都是可笑。

慕溪在联盟中艰难求存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不得不面临牢狱之灾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怕是在跟着众人一起骂自己傻吧。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不为这给他人作嫁衣裳的努力。

沈镇低声骂了句人：“狗娘养的道理。”

打断了一个人的腿，再给他拐杖，告诉他没有拐杖，你连路都走不了，而应该学会感恩。

白陌舟胸口起伏着，他感觉有万千的言语堵在了他的心口，可他说不出来。

“茉莉无法面对这一切，几乎是崩溃的，她想说出真相，却在品琳的默许下，被另一个涉事的精神科医生诊断为神经病，医学意义上的神经病，说是她受了刺激，产生幻觉，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关了几个月，当然，对外只说是心理辅导。”沈镇有些无法回忆。

“再出来之后，她老实了，只是辞去了医生的职务，然后再也没当医生。”

后来的事情，白陌舟可以想象了，因着怕、心虚、无法面对，江品琳同意了娘家的要求，送上学都舍不得她远行的宝贝女儿——远嫁。

江家送她去联姻，她逃婚去了域外。

“我养出来个傻女儿，对吧？”沈镇笑得很苦，“她明明可以当个睁眼瞎，却偏偏拒绝装睡，所有人都懂的道理，就她不想懂，白白被关了几个月，白白……她逃婚之后，再也没回过家。”

白陌舟更说不出话来了。

“我知道她读圣贤书读坏了脑子，认死理，谁去劝都不管用，但规矩就是那样，她不想顺从，便要付出代价……”沈镇抽到了第四支烟，就要点燃。

白陌舟把他嘴里叼着的烟抽走了：“少抽点，等会儿一身烟味。”

“哎，你这小子。”沈镇怪道。

“沈老师，你看得透一切规则，但神情依然落寞。”白陌舟开口。

“我已经过了对这个世道人心愤慨的年纪，”沈镇打了个哈欠，“但你也要允许我，保留我看不惯这一切的权力，尽管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连愤慨都做不了，可也总要有人记得什么，不是吗？”

说着，沈议员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如果没有茉莉，我本可以对一切习以为常，可偏偏我养出了这么个女儿，品琳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她在我心口甩了一巴掌，我本可以麻木，她偏偏要让我痛苦。”

沈镇也只能在养子面前说这话了。

白陌舟听出了很深的同感，自己似乎也是这样，我本可以麻木，沈沫黎非要多管闲事地把他拖出来抽两巴掌，要求他醒来，要求他振作，要求他做点什么——也就是要求他痛苦。

沈沫黎自讨苦吃地保持着清醒的痛苦，然后要求周围的人与她一样痛苦。

她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一切。

然后她成功了，大家都开始因为思考而变得痛苦。

对两个人，三个人，一家人，都成功了。

家里出了这么个女儿，可真是“家门不幸”。

白陌舟不抽烟，他把烟点燃了，放在手里，任他燃着。

沈镇盯着他手里，白陌舟一弹烟灰：“憋着，甭吸了，说了多少次要戒都没戒掉，我回头一定告诉夫人。”

“唉，嫁出去的儿子也是泼出去的水呀。”沈镇叹了口气。

沈镇许久不管域外事了，此时提起，还是担心：“茉莉她在域外，现在怎么样？”

“还好，天琴座属于奥朵亚娜王族，最是佛系，没那么多事儿，妹妹她也不是到处惹祸的性子，如今还算平稳。”白陌舟说道。

“以及，她收养了仙后座的遗孤，公然与兰嘉王族的艾歌维尔公主对着干？”沈镇叹了口气。

也是，天琴座本该是沈镇所属，沈沫黎干什么，怎么能瞒得过父亲呢？

“在她那里，一个孩子的命比得不得罪谁更重要。”白陌舟说道。

“人命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沈镇说道，“认不清这一点，所以说这丫头傻，也活该她吃亏。”

“你搅合了艾歌维尔公主和君家的联姻，挺好的，可惜公主是个狠人，后来嫁了顾家的军阀，也是……很有魄力吧。”沈镇又说。

沈议员果然什么都心中有数。

“沈沫黎表现出的态度一直是尊敬的，公主有自己的魄力，但权力之前……不过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我会看顾着点她的。”白陌舟点点头。

沈镇点头：“好，你自己也好好过，你和茉莉都是我的孩子，我后半生所求，就是你们都能过得好好的。”

·

“你都把人气得回娘家了，来人娘家道个歉很难吗？”慕景在一旁说道。

“他见前男友，他主动离家出走，你觉得这事情是谁的错？”君启旭很无奈。

“那你也不能把人赶书房去睡呀！”周小荷最近在慕景的影响下胆子大了些。

“我没有，不是我，”君启旭连忙撇清，“是他自己抱着铺盖去了书房，我绝对没有赶他！”

慕景同情地点点头：“那白先生应该是真的生气了，生你的气，或者说不是生你的气，是见了前男友，对比之后，嫌弃你技术不好，有意见了，要闹……”

周小荷把阿骁的耳朵捂上。

“你是个小姑娘，要点脸。”君启旭想堵住她的嘴。

慕景坦然地回望他：“这不你俩是一对呢？白先生也这么说。”

君启旭：“……”

“总之，你既然来了，那把白先生带回去，就是第一要务，”周小荷说道，“先把人带回去了再说别的，是吧？”

于是，一行四人，敲了敲沈家的门。

有佣人来打扫卫生，给他们开了门。

“哦，来了。”沈镇和江品琳都在等着了。

君启旭此人，当年差点成为女婿，沈镇都是点了头的，如今……算是儿婿，看着生活的也还不错，说小儿子是白陌舟认识的人生的，也算能让人放心。

“对，这是两个孩子，女儿慕景，小儿子君霁骁，岳父岳母叫他阿骁就可以。”

江品琳得知那个叫“慕景”的女孩要来，急的一晚上没睡好觉，白陌舟都不忍心了，说是夫人要是不想见孩子，他就不让君启旭领了，江品琳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说“算了，我还没理亏到怕个孩子的份上”。

但真见了孩子，江品琳有点绷不住了。

“江老师，对，我来销假，产假一放这两个月，真没闲过这么久，顺便报喜，我生了个女儿。”

“好消息呀，单身带孩子，压力不小吧。”

“没，还要谢谢江老师，把房子便宜租给我，还允许我在你的私人医院里干兼职，你真是我的恩人，我的再生父母——对了，要不然你给我女儿起个名字吧，说不定能沾沾喜气。”

“慕景”这个名字，都是江品琳起的。

她这一个绷不住，让慕景看见了，小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一侧头，开口道：“夫人……姥姥，是怎么了吗？”

江品琳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姥姥。”

慕景看了一眼白陌舟：“嗯，奶奶？”

“不，叫姥姥挺好的。”江品琳连忙说道。

白陌舟知道，这个“姥姥”不全是因着他叫的。

说到这儿，江品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总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你说，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个这么大的姑娘叫我姥姥呢？”

“就是，看我姥多年轻，”慕景夸道，“说你是我妈人都不信，得说你是我姐。”

江品琳摆摆手：“也没那么夸张。”

慕景一张嘴，要哄人的时候，能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虽能听出来是吹捧，但谁不喜欢听好话呢，江品琳也喜欢。

“多好个小姑娘呀，”江品琳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就静静地看着慕景，“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慕景这边刷了江品琳的好感度，君启旭那边给沈镇下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对白陌舟好的，他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

几人说着，扯到了联盟政策上，只要不谈域外人权问题，联盟高层这一团基本就没什么大的分歧，说得是一团和气。

“是，双子座天高皇帝远，还真不太了解联盟上席议会最近的竞选情况，岳父是比较偏向于洛克维斯党，是吗？”君启旭问道。

“也只是在一堆烂苹果里挑一个不那么烂的，”沈镇在家里说话一向不怎么客气，“欧德利不是什么好东西，韩泰年也不相上下，哪个当选都够我吐的。”

“我记得韩泰年执政官这是第四次参选了吧，也真是难为他，万年老二，陪跑三届，这还有精力再度竞选。”君启旭说道。

联盟的首席执政官是八年任期，韩泰年这已经耗了二十四年了。

沈镇点头：“可不是？你没看最近炒开了的黑料，就他第二次竞选曝出来导致人气暴跌的那个黑料，就说他儿媳妇是个来自域外女性，现在又被翻新出来说道了。”

“现在还是吗？”君启旭看似无意地问道。

“不，早早就不是了，他儿媳妇人没了，是在他第三次竞选之前死的，女人走的时候，小孙子才五岁，这就没了妈……”沈镇说着。

个中原因，懂得都懂。

君启旭多看了几眼白陌舟：“那幸好我不打算参加竞选。”

“要我说，该从地方出个首席执政官，”沈镇淡淡说道，“联盟的首席执政官，连着几届了，都是首都星系北冕座出身的人，一半以上都没有地区星系的外派经验，就搁这一方田地里转悠，这就能治理好全联盟了？真是难以想象。”

也只是闲谈，君启旭点了点头。

这顿饭没让江品琳做了，噎着了小朋友可是不好的，大厨做得一桌，看着热气腾腾的，几人唠着闲话家常，倒也能说得好。

君启旭思考着：“我个人是比较倾向于放宽对外政策的，毕竟双子座是全联盟对域外联系最紧密的星系，我们很难不与外界人来往通商、通婚，放宽些边境政策，减少贸易壁垒，总是有利于资本流通的。”

沈镇赞同这一点：“确实，联盟的准入政策是有些苛刻的。”

他又话锋一转：“但，想改变现有政策，难度怕是不低。”

沈镇作为联盟成立以来，唯一一个完全域外而来的上席议员，来联盟这一百多年，他走过其中，哪怕有妻族相助，因着这个来历，其中也有相当不为人所道的艰辛。

同时，对于联盟的对外政策，他相当有发言权，他的一句“难度不低”，与直接锁死的“不可能”几乎可以划等号。

“我的考虑是，不同地区有不同地区的情况，联盟中央应该允许各地方因地制宜，”君启旭说道，“联盟中央把安全问题看得最高，但总有地方要偏重于经济发展，政策上的弊端是经济发展最大的阻碍。”

他向沈镇举杯示意：“我有意向见一见今年将要参选的执政官，可否请岳父引荐？”

君氏财阀在双子座很有地位，几乎能左右政府决策，同时也相当有钱，这次有意参与进首席执政官大选，能起到的作用怕是不小。

这已经不只是私事了。

“你的愿景是……”沈镇问道。

“希望联盟中央在域外人入境问题上，允许各星系因地制宜，灵活调整相关政策。”君启旭回应道。

白陌舟回头，盯着他看，几乎一动不动。

“不错，而且不是空中楼阁。”沈镇点了点头。

长辈的目光在君启旭和白陌舟脸上滑过，笑了一下：“好，好，都是好孩子。”

“是，岳父，因着这次竞选，我打算在联盟中央这边住段时间，有房子，就，带陌舟走了。”君启旭说道。

“好，好，两个人，在一起好好生活，好好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加油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