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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月色如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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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渐寒,时世艰难。

江鸣雪依着前世的记忆,一早就传信给观澜阁,让他们做好大荣与南越交战的准备,尽量不要让战火伤及平民。她还记得太师一党曾经贪墨了不少赈济灾民的粮饷,虽然暂时无法扳倒朝中的蛀虫,她却还是让人先行接济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州郡,以免死伤无数。

真要说起来,她心中委实不算轻快,但这毕竟是她重生后的一个年关。

比起以往,江鸣雪无比想从其中获得温暖,更想从中感受到一些具体而坚实的力量。

阿槿还是与以往一样,很早就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今日更是费心准备,一早就在院子里忙活着,不过脸上分明还是很开心的。

窗外的日光透过大红色的窗花照进来,在江鸣雪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让她觉得这样一个寒冬的日光都变得温暖了一些。

大抵是因为和她渐渐熟稔的原因,顾岸近日倒是时常来找她,今日除夕,她虽然邀了他一起来用晚膳,但顾岸倒是一早就来了,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在北齐的旧部,而今大约都到大荣了。”

江鸣雪走到院子里,有些诧异道:“怎么不想着陪他们过个年,这样早就到我这来了。”

她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顾岸却似乎有些失落地垂下眸,良久,才缓缓道:“老将们愿意追随我,是看在父亲的情面上,我已将他们安顿好了。”

“姐姐不愿和我一起过年吗?”

他似乎是想了好久,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柔软,抬眼看向她,

“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他的眼睛莹润漂亮,在阳光下显得美好而脆弱,像结着一层薄冰的秋水,看得江鸣雪有些心软。前世她也常常怜悯顾岸的遭遇,也曾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脆弱,但像这般袒露心事,顾岸倒是不常见的。

“我特别特别想过一个有你的年关。”

江鸣雪真诚地看着他,几乎要把珍重写在脸上,“希望今年的除夕不会让你觉得冷清。”

“还有……”她顿了顿,有些郑重地补充道,“顾家的旧部跨越千里,从北齐来到大荣追随你,不是因为你父亲的恩惠和情谊。”

“而是因为你,因为你身上的荣光。”

“因为你是声名在外的少将军,你是上京世家公子之最,你是北齐将门未来的掌舵人。不论有多少不公,经历怎样的事情,这些都不会改变。”

江鸣雪望着他的眼睛,“顾岸就是顾岸。”

她神色庄重平静,只有顾岸有些恍然。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单纯无邪的人,也知道世上没有无来由的关怀与好意。在今日之前,他依旧深信,江鸣雪对他好,是因为他手中的兵权,是想与他合作。

只是有时,他总是会忘记利益算计,想要离她近一些。

“姐姐,多谢。”

顾岸动作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的猫,嘴角挂着一丝明媚的笑意。

今日他忽然觉得,其实只要死得其所,不论是做她手中杀人的利刃,还是脚下登天的尸骨,都算不得什么委屈的事情。

……

今年除夕,宫里居然有些冷清。时人都道天子生性孤僻,又与太后不睦,宗室不亲,所以才没有办什么除夕宫宴。百官如此想,宫人们也常常如此议论,这是他们对这个帝王向来的印象。

这些话自然不会传到燕晗的耳中,他听不见,也不在意。

只是今年的除夕,他倒是很期待的。

因为燕晗记得,前世的今日,他是和江鸣雪一起过的。虽然除了寥寥数语,只是彻夜静默的相伴对坐,夜色下他甚至看不清清她的脸,但是而今看来却是无比温暖珍贵的一夜记忆。

承天殿内,帝王将百官的贺表放在一边,难得做了些批复,看上去心情尚佳。

“先前吩咐你去做的东西,做好了吗?”

燕晗放下手中的笔,神色和悦,但是心思却不在百官恭维的折子上,转头对身边的太监开口。

刘公公闻言,让人拿上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十分谨慎妥帖地打开,“回陛下的话,这簪子您一月前便交代下来,老奴马上就差人去做了。”

“是找了数位宫里最好的匠人,按陛下画的样式做的。用的也是最上乘的雪玉,今年上供的玉石中,就独这一份了。”

燕晗略点了点头。

那是一只芙蓉玉簪,他知道自己画得并不十分好,但他委实没见过江鸣雪母亲那支簪子,只能尽力去画一支传神的荷花。

好在雕工和材料都还算过得去,大约可以弥补样式上的不足。

“勉强配得上她。”

盒子里的簪子像一支洁白的荷花,鲜活灵动,白润细腻,触手生温,透出温暖莹润的光泽。燕晗将那支簪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好生放回盒子里。

刘公公听着,觉得陛下并不十分满意,有些为难道:“陛下,若这还勉强……”

“再好的,也委实是没有了。”

燕晗没有再说些什么,也没有降罪于他。

他虽然于人情上不通,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江鸣雪会更喜欢她母亲原来那支簪子。但岁月悠悠,他即便派鹤冰去找,一时也很难再寻到。

眼下这一支,倒也凑活。

“陛下,您今夜是打算……如何过呢?”

刘公公才松了一口气,此刻又不得不问一句这棘手的问题。陛下登基不久,尚且没有后宫,这宗室里的几个亲王燕晗更是看不上,本来也是该在太后面前尽人伦之义的,但母子二人又是那样的关系。

“和江鸣雪过。”燕晗坦言。

此话一出,刘公公顿时神色明朗:“江女官好啊,一看就是陛下的知心人儿,想来她对陛下也有意。”

“老奴这就去传旨,让江女官今夜过来。”

燕晗淡淡道:“不必。”

“朕去找她。”

刘公公有些错愕地看着年轻的帝王,试图从他严肃的神情中读出一些别样的东西,却只能看到一层淡淡的喜悦,一时更为不解。

他原以为,陛下只是除夕孤寂,想寻个慰藉,美人如花,听听歌看看舞,随意聊上两句,大约也变没那么孤独难捱了。只是天子却要亲自去一个低微女官的住处,在除夕佳夜时,在隆冬大雪中。

老太监的目光带了几分揣度,燕晗却很淡然。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怪异的事情。

只是从前是江鸣雪来陪他,今生换成他去陪江鸣雪而已。他与她之间,本没有那么多计较。

燕晗抬眼望向窗外,见今日的阳光正好,窗外的红梅在落雪中依旧显眼明艳,他想,江鸣雪大约会很喜欢。

……

入夜,天下几乎都浸润在烟火气息中,喜悦与欢愉蔓延在民间巷落、三宫六院,蔓延在小桥人家、朱门深宅,也蔓延在江鸣雪小小的院落中。

房子里烘着温暖明亮的炭火,烧得红红的,屋子里的腊梅被火一烘,散发出带着生命的香气,将人淹没在迷人的馨香中。

桌子上摆着阿槿做了一天的菜,几乎都是江鸣雪喜欢吃的,为着照顾顾岸,还加了几道北齐的菜式。唐明月一早就让人送来糖糕点心,那是江鸣雪从前最喜欢的一家铺子的手艺。

阿槿坐在她旁边,顾岸在对面眉眼带笑。因为她特地央求的缘故,又在宫里打点了许多关系,连唐明月今夜都进宫来陪她过年了,此刻正坐在她的手边。

本来,她还想邀洛将军一起来,但眼下战局不明,洛拏云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起过节,也是自得其乐。

桌上,大家都在说着笑着,只有江鸣雪有些晃神地观察着。

她仔细体会着眼前明亮的烛光、温暖的温度、饭菜的馨香,还有鲜活的亲人与朋友,她感受着眼前的一切幸福,觉得就像一场平凡美好的梦境。

就在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前世的懊悔、寒冷、疼痛与憎恨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江鸣雪无比虔诚地想着,如果今生她能一直拥有眼前的人和事,那即便是费尽筹谋,赌上一切,也是值得的。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她现下拥有的一切更重要了。

“你怎么了?”

阿槿伸手在江鸣雪眼前晃了晃,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不高兴?”

“是又担心皇帝传你去他那里吗?”

唐明月闻声放下碗筷,温声开口:“陛下没有办除夕夜宴,大约是有什么隐晦缘故,阿雪是在考虑这个吗?我今日也在思索……”

“没有的事。”江鸣雪由衷地笑了笑,又往碗里添了一筷子菜,“这样好的日子,我怎么会想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燕晗不过是我的任务罢了,于你们相较,什么都不算。即便他此刻传召,我称病推了便是,不碍事。”

她说得轻巧,笑意明媚,幸福得很分明,让人放心,桌上的三人便没有再追问什么。

天下的风波与莫测的命运似乎暂时都与他们无关,这个小小的房子像世间最温暖明亮的所在,隔绝了一切风雪与晦暗,让里面的人都很幸福。

江鸣雪和他们说笑着,吃下许多饭菜,还喝了些薄酒。

阿槿喜欢每一个和江鸣雪度过的除夕,唐明月欣慰自己照顾好了唯一的妹妹。顾岸浅笑着,觉得这个至亲已然亡故的除夕并没有那么寒冷,因为带着江鸣雪的温度。

窗外,燕晗独自立在风雪中。

他观察着他们幸福的表情,注视着江鸣雪脸上明媚舒心的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陛下,咱们进去……”

刘公公觉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凝固了下来,颤颤巍巍地开口,冒死试探道。

“朕进去多扫兴……”

老太监搓着冻红的手,此刻听到这句话,不由地愣在原地。他看着眼前自负骄傲的天子,一时觉得陌生。

良久,燕晗才苦涩地笑了笑:“她难得这么高兴。他们是除夕守岁,朕进去算什么?”

刘公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寂中,燕晗还是透过窗注视了许久。

他依稀记得,幼年时,他也曾这样注视过自己的弟弟,注视他是如何拥有父皇和母后的宠爱。恍惚间,燕晗突然发觉,原来他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或许算是一种浅薄的嫉妒。

在他眼里,江鸣雪就像一团烧得不旺的火,并不炽热,却在世界的中心,可以让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变得温暖起来。

燕晗往屋子里又深深望了一眼,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留在她身边,分享她的温度。

只是此刻,他知道江鸣雪并不想见到他。

于是他还是离开了。

走之前,燕晗看了看手中的那支玉簪,到底没有送出手。

一路上风雪很大,他向来并不畏寒,此刻却觉得有些单薄的凉意,但燕晗倒也不在意,只是有些麻木地往前走着。

在这个所有人都幸福安乐的夜里,尊贵的天子却饱尝着孤寂。

燕晗握着那支簪子,很想亲手为她戴上。

月光照在天子脚下的路上,路的尽头,承天殿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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