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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簪中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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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鸣雪迟迟无法合眼。

她在榻上翻滚了几个来回。而房内另一张床上,阿槿正酣睡着,她的被子带着些轻微的起伏,里面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在睡一个无梦的好觉。

江鸣雪头疼难寐,不知明夜如何面对燕晗。

此前,她也算计过许多人。

她以姣好的容色,曼妙的舞姿,取得过无数王公贵族的信任,窥探过许多不见天日的秘密,使那些手眼通天的权势、求告无门的困境,都有破解的余地。

但燕晗不一样。

她不能对他做什么。据她所知,燕晗蛰居殷州这些年,虽然拥兵自重,似有反心,但境内政通人和,政令上行下效,百姓安居乐业,治下与其他藩王很不一样。

因此,作为先皇遗子,观澜阁认为他会是天下新的希望,应该扶其为君。

但他们无法确信燕晗要不要反,何时造反。他们可以等局势明朗,天下的百姓等不了,战火与天灾等不了,于是江鸣雪便被派来进行这次刺杀。

宣明帝驾崩,燕晗作为唯一的先皇遗子,自然可以直接继位。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燕晗反得如此凑巧。

若宣明帝突然驾崩,燕晗不反而继位,自然是合乎礼法;若是燕晗逼宫,让宣明帝被迫禅位,倒也算说得过去。

只是眼下……

她杀了宣明帝,燕晗刚好逼宫,看着就像是燕晗弑君篡位。

别说那些个文官老将怎么想,估计燕晗自己也觉得冤屈……

想到这里,江鸣雪不由叹了口气。

窗外的芭蕉被雨打得折下了腰,雨丝从窗沿上溅进来,夜凉且长,只是秋雨中掺杂着草木的清芬,让人觉得这寒凉也不算太糟糕。

江鸣雪怕冷,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很快便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小太监来传旨意的时候,芭蕉叶正被太阳晒着,冒出一种很鲜嫩的绿。

“今日是国丧,殿下让姑娘也去朝堂前跪拜。”

江鸣雪愣了愣。

照理说,按她这样的身份,是没资格和王孙公卿们一起吊唁服丧的,顶多便是在乐府和其他歌女一起,哭一哭算完。

她总觉得,燕晗似乎是想让她看到些什么。

朝堂前的场地很开阔,文武百官按品阶整齐地跪着,为首的是燕晗和一些旁支的王侯,还有几个藩王的封邑离京城很远,今日还没有赶到。

江鸣雪身份低末,在队列的外围跪着,只是这朝堂前的场地有聚声之用,是以场内每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都能听见。

“大胆殷王,屠戮兄弟,弑君逼宫,大逆不道!”

一个老臣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像是深夜的雷声,乍响在每个人心中。

江鸣雪挑了挑眉,觉得燕晗其实挺冤的,毕竟弑君的确实不是他,只是眼下几乎是百口莫辩。

文臣的愚忠有时是比奸邪还要可怕的东西,因为他们披着正道的衣裳。一群老臣很快便想群起而攻之,将乱臣贼子钉死在史官的笔墨中。

没等一群人开口,燕晗便缓缓走了出来。

他没有半分哀伤的神色,甚至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身上穿的似乎也不是标准的丧服,只是一件寻常的玄铁色锦袍。

似乎死的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仇人。

“逼宫是我所为,人非我所杀。”

燕晗像是懒得浪费唇舌一般,连解释都不愿多说:“太医已下定论,信与不信,诸公自便。只是一点……”

“我会是大荣新的天子。”

不仅是百官,连同江鸣雪也被这样理直气壮的乱臣贼子给惊得一愣。

跪在地上的老臣冷笑一声,铁骨铮铮,没有半分想要服软的意思,“老臣为官四十载,自认问心无愧,对得起一身官服。今日在此立誓……”

“燕贼篡位,誓死不从!”

无比响亮坚定的八个字在朝堂回响,荡气回肠。

百官无不感佩如此碧血丹心,更有人暗自抹泪,感佩老臣高义,认为所有乱臣贼子都应该在忠臣的高节下自惭形秽,纷纷看向殷王。

只是那人似乎并无半分局促。

燕晗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有什么诧异,只淡声道:

“可以。”

他走到那个老臣面前,“既然你不事二君,那便就此致仕放还,不必在本朝为官。”

“殷州有的是人。”

大殿上一片死寂,年迈的臣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冷血无情的亲王。

江鸣雪怔了怔,但很快也回过神来。

燕晗作为先帝唯一的遗子,眼下拥兵自重,大权在握,即便有篡位之嫌,扣上反贼的帽子,也很难阻止他登基继位。

何况他已挑明,殷州有的是人。

一顶乌纱帽而已,威胁不到他。

当以死直谏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文臣们就会开始思考要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个别誓死不从的,就如燕晗所说,致仕放还,换一个人便是了。

官位还怕没有人要顶上吗?

“恭迎殷王殿下继位!”

一个站在最前方,方才一言不发的大臣率先扣头,哑声高喊。其余的官员竞相效仿,一时之间,竟再无人谈什么正统礼法。

江鸣雪看着那官员所站的次位,再看了看其余官宦马首是瞻的态度,猜测此人大约就是本朝第一权臣,太师谢氏。

燕晗并没有给这个带头臣服的人什么好脸色。

他未置一言,似是有些憎恶地瞥了太师一眼,兀自走上了高台。

台下众人三呼万岁,恭迎新皇继位。

江鸣雪也随人群一起跪拜,抬头的那一刻,她似乎又对上了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远远的,很淡,不真切,但似乎就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身上,让她避无可避。

果不其然,仅仅两个时辰后,便有人来请她。

“江姑娘,陛下召见您。”

西天的一抹残照渐渐淡去之际,一个小太监走到她身旁,示意她不必再在此跪拜,二人一起往殷王的寝宫走去。

……

当她再见到燕晗时,才觉得他与先前有些不一样。

此刻他穿了一件墨色的薄纱贴里,上面带着金线绣的暗纹,虽然有些余量,穿在他身上还是很板正,只有几缕碎发垂在领边。

那张精细俊丽的脸此刻还是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琥珀色的眼睛被烛光一照,像是夜色里的黄金。

他还没有入主承天殿,却远比宣明帝更像帝王。

“参见……陛下。”

江鸣雪叩首行礼时想了想,还是合乎时宜地改了称谓。

她似乎听见燕晗轻笑了一声。

“你一向如此大胆吗?”

他没有马上让江鸣雪起身,只是有些轻蔑地笑了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你想借这首歌讽刺帝王权臣,也不想想他那酒囊饭袋能不能听得懂。”

江鸣雪还是低着头,只是在燕晗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赌赢了。

昨夜的《节南山》是民间有名的讽谏歌。

在燕晗拥兵造反的时候,他听见一个歌女冒死对昏君唱着讽刺时弊的歌,和他一样看不上昏聩的君主,大约会觉得亲切吧?

即便她有弑君的嫌疑,太医诊断一出,他也会更愿意相信她吧。

如此一来,她便活命有望了。

“你歌喉尚可,还会唱什么?”

还没等江鸣雪喘口气,就听见淡淡一句:“往后就留在宫里给朕唱。”

江鸣雪很快将头又叩在了地上,酝酿片刻,终于带着哭腔开口:“先皇崩逝时,奴婢就在身侧,往后想来也摆脱不了罪责……”

“奴婢无才无貌,多谢陛下昨日维护不杀之恩。只求出宫还乡,了此残生。”

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归隐山林,草草一生。只是若留在燕晗身边当个歌女,往后再要为观澜阁谋划一些什么,恐怕就要难上许多。

不如自请出宫,往后行事,再怎么都比宫里方便。

“不想在宫里?”

燕晗注视着她,不解:“是朕没给你想要的?你想做什么。”

“女官?妃子?”

一入后宫,别说出宫,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踏出皇宫了,行事做局怕也是难上加难。

“奴婢没有那个福分……”

江鸣雪缓缓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向他,眨眼之间,两行清泪径直从脸上滑落,滴在身前的大理石上。

燕晗轻蹙了蹙眉:“又哭……”

良久以后,年轻的帝王才沉声开口:“朕不将你锁在宫里,你还是做你的乐府伶人。”

“只是常住宫中,朕要听你唱歌时,你必须在。”

江鸣雪愣了愣,想着这确实是眼下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便很快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成全,奴……”

她话音还未落地,就听见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向这里逼近。

“燕晗,你个逆子!”

“燕晗,给本宫滚出来!”

电光火石间,江鸣雪飞快想了想,能如此说话的,全天下只有陈太后一人。

据她所知,宣明帝是陈太后的爱子。昨日驾崩后,太后一时哀伤过度,竟昏倒了,看这样子,像是刚刚转醒。

大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陈太后站在门外,她大约只是草草梳洗了一番,身上穿着一袭很洁净的素缟,整张脸病容憔悴,在花白的发髻下显得更加苍老,连嘴唇也没有半分血色。

燕晗缓缓往前走了一步,刚好站在江鸣雪身前。

“你,你大逆不道!居然……居然弑君篡位?”

太后看着燕晗气定神闲的样子,几乎是气得全身颤抖,缓缓抬起手臂,用尽全力指向燕晗,

“你合该千刀万剐!”

江鸣雪心下一惊。

陈太后痛失爱子是不假,但燕晗与宣明帝不是一母同胞吗?他不也是陈太后的孩子吗?

怎么会有人这样诅咒自己的亲生骨肉……

燕晗像是习以为常,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太后身体抱恙,带回去。”

陈太后一把挣开来搀扶自己的宫人,目光不知怎么的,竟落在了江鸣雪身上:“昨日,就是你在皇儿的寝宫里的吧?今日就要爬上燕晗的床!”

“贱人!你做了什么?”

说着,陈太后转身示意几个随行的侍女和侍卫,恶狠狠地看着江鸣雪:“都给我动手,任何人不准阻拦。”

“我要她给皇儿陪葬!”

江鸣雪觉得自己实在是流年不利,正想着怎么在皇陵脱身,忽听见燕晗轻声一句,

“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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