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日的等待，在临近结束时格外难熬。人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疲惫不堪。

卫水苏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反复来回，腿脚僵疼得难受。

她将腿折弯过来，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捶打小腿，一旁妇人怀中的孩子乐呵呵地递上来一根小木棍。

妇人仰首望向卫水苏，笑着点首示意她收下。

卫水苏只用唇作出了“多谢”的样子，接着便接过小木棍，轻轻地敲击自己酸痛的小腿。

天色慢慢黑透，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他们这次连头也不敢抬，一应磕下。卫水苏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伏跪在地，只是小腿处仍在突突地疼。

马蹄声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卫水苏清晰地听到了身边人的叹息，甚至还有隐隐的哭泣声。

百姓们缓缓抬起头来，目送着往前行进的李秀——李秀选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人走上前，激动得满脸通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大、大人！”他咬到了舌头，一时说不出话，慌得快要落泪。

李秀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莫急，慢慢讲。”

少年人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抹去，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我的母亲得了重病，我……唉，我们家境贫寒，我想求大人为我一占，若花钱吃药，母亲最终可能痊愈？”

若占卜出来可，他便是用尽钱财也会保母亲性命，若占卜出来不可……

李秀明白他的意思，“将你母亲的生辰报来。”

少年老实答复。

李秀从衣间拿出七颗红豆，放在少年掌中，“合起手，再打开。”

“嗯。”少年点点头，五指合拢的刹那，感觉红豆在手里炸开，四处弹跳，吓得他差点甩手，但他忍住了，等掌中的红豆不再跳动时，他才慢慢摊开掌心。

七颗红豆两两在上下，中间横了三颗。

少年仰起头，屏息等待着李秀的解答。

李秀看了一眼，“风在刮过原野之时，不曾问过弱草。回去吧，少年。”他翻身上马。

所谓天机，就是这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卫水苏曾听南星师兄讲过，关于人的命运，时间大道者所能窥见的过往与未来往往并不是什么清晰的景象，而是寓言式的情境。

预示将来能否发迹的情境可能是一只笼中小鸟叼着虫儿昏厥，痴情男女能否幸福美满的情境可能是两片落叶飘飘零零……一切都要靠推测揣摩，而天赋越高的天命师，所能看到的情境越明朗。

少年似懂非懂，还愣在原地，四周的人抢着帮他分析。

卫水苏静静望着，想着，能够从早等到晚，这些人或许都有着如此重要的缘由吧？

她将目光抽离，望向前方——对岸的人家已经点起了夜灯，星星点点，就像光河一样，让人感到了些许温暖。

“姑娘？姑娘！”身旁的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大人唤你呢！”

卫水苏回过神，扭头正看到一脸焦急的小厮，“那位青衣的姑娘，大人让你上前来。”

不止是卫水苏，周围的人都感到惊奇。

她茫然地走上前，向着又重新下马的李秀行礼。

李秀个子瘦长，饱经岁月的脸祥和宁静，嘴角始终带着温和浅淡的笑意。他的脊背如青松般挺直，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威严，“姑娘方才在看什么？”

“在看灯火，大人。”

李秀笑了笑，“姑娘的眼睛很明亮，想必看到的风景也与旁人不同。看着那些灯火，你在想些什么？”

“在想，很温暖。”

“哦？”李秀捋了捋自己的白胡须，“姑娘不妨仔细说说？”

这有点难到了卫水苏，她才看了一会儿，其实也没想什么要紧的，说些什么？

见她纠结，李秀爽然一笑，“姑娘随意说说便是。”

“在火光亮起的刹那，点灯人感受到了温暖，兴许露出了微笑，这样一想，就觉得那些灯火处都曾有人莞尔一笑过，我便也觉得温暖。”

听她一说，李秀转头看向对岸，身后的众人也抬眼凝望过去，那些或黄或红的光淡淡地向外晕开，将它们点亮的人当时想了些什么呢？他们以前都不曾想过。

她的眼睛看见了不同，但看见的太多，太小了……

李秀转回头看她，“确实如姑娘所说，很温暖。姑娘心细，着眼独特，只是似乎并非我要寻找之人，”他笑着摇了摇头，“添扰了，姑娘保重。”他再次上马，一声“吁”后策马离去，矫健得全然不似一个百岁老人。

背后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人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李秀此番行为的缘由。

“果然是那个吧？听说李大人一直想找继承人。”

“李公子不也是时间大道者吗？子承父业不正好？”

“哎，天命师那都是靠天吃饭，靠天赏才，又不是只要学得好就能当大师。李公子天赋不够啊。”

“那么多人，李大人怎就看中这个小姑娘？方才说眼睛，难道是按眼睛亮不亮来挑的吗？”

卫水苏没有再听他们讲话，走回客栈休息。她实在是太累了，一倒在床上就昏睡到翌日天亮。

睡醒后她也没像往常一样立马起身，而是像一块泥巴似的软软地趴在床上，思索着后计。

李大人看到了她，还和她聊了那么多句话，以后估计不大会再选她了。而且和那些性命攸关的请求来说，她的夙愿并没有那般着急。

卫水苏这段时日也请了不少“能人异士”，光见钱出，没得到个所以然。而且其中大多是坑蒙拐骗，虽说最后都被她追讨回来了，可时光虚度。

那些能力不足的天命师，善良的会告诉她自己算不出来，让她请更厉害的，不善良的怎么胡诌的都有。

而卫水苏能听出来是胡诌，一部分是因为对方看她一脸冷相，慌张的感觉太明显。另一部分则是他们前言不搭后语，让她听出了破绽——关于师父的一切，她再清楚不过了。

卫水苏不得已越找越贵，“小金库”很快就饿扁了肚子，而她拿了堆七七八八的占文，心里不上不下。

一张说是东行了，一张说是往西了。师父总不可能裂成两个吧？

分不出真假，卫水苏只得放弃，重新去找有名的天命师以作佐证。

放弃那两个够不着的，她听说西华街一个叫木里香的女人也很厉害，只是要价极高。卫水苏便开始四处找活计。

平日里卫水苏一直有在贩卖符咒，但人家看她是个生命大道的小姑娘，怕她不小心死了，家里用来镇凶的符咒就没用了，所以买的人也不是很多。而以木里香的要价，她怕是写到手断了也见不上她一面。

怎样才能尽快挣到大钱呢？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卫水苏才发现世上的营生之计相差甚远。

林中砍树的砍一月抵不上街口酒楼开店一天，酒楼开店一天又比不过千金坊的姑娘起舞一曲。

卫水苏四处找活儿干时，路过千金坊，看门的听说她想挣大钱，唾沫四飞地向她介绍他们坊子，还拉着她进去看了一圈。

坊里的姑娘衣着清凉，香胸半露，艳而不俗。她们身着华丽的衣裙，在欢快的曲乐中步步生莲。一曲舞毕，有的姑娘便会走到台下依偎在恩客怀里，娇笑连连。

卫水苏在听到酬金时小小地心动过一下，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当她从千金坊走出来时，还有男子亮着眼睛走上来说想纳她为妾，聘金的数额随她说。

这次卫水苏心动得更大了一点，但还是拒绝了。

师父说过，这世上给女人的诱惑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费尽气力也未必能攀爬出来。

她其实还没太明白这种事情，但远离这种诱惑总是不错的。

卫水苏一连寻了好几日，不断比对各个工种的酬劳，计算着哪一个每日能赚得更多，最后选了一个“宴会打手”的活儿。

这是她在酒楼打探消息时，一位老大哥好心告诉她的。

老大哥是镖局的，偶尔也接接私活。京城里的名门闺秀们明争暗斗，有的爱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折腾人，养不起卓越暗卫的小姐为护自己周全，会请人暂时在宴会上随行相护。

为免引人怀疑，向来是派女镖师假做丫鬟接这种活计。听说卫水苏是大道者，老大哥便说她可以偶尔来做一下，挣点快钱。

卫水苏的第一次出行是陪凤家的小女儿去参加赏花宴。

凤家世代为官，但因着祖上犯了口舌之罪被贬，近三代难成大业，到了这任家主才好不容易重新做回京官，只不过职位非常微小。

卫水苏去凤府接凤鸣，等了许久才见一名戴着帷幕的纤弱少女翩然而出。

“我是今日随小姐同行的卫叶嘉，唤我叶嘉便好。”卫水苏学聪明了，在外藏着名字，避免被陆今安轻易找到。

凤鸣羞涩地点了点头，轻轻咳了两声，“我自小体弱，而且受不得伤，普通的磕绊也会留痕许久，”她叹了口气，对自己的身体很是无奈，“原来的护卫染了急病，今日不得已劳烦叶嘉。”

卫水苏：“我会护好小姐的。”

两人一齐坐上马车，往举办春华宴的应荣府行进。

抵达府邸门口后，凤鸣下马车时将帷帽摘下，露出小巧玲珑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在太阳下很快便被晒得粉红。

卫水苏看向她，“小姐，你的脸这样红，可有不适？”

“啊，”凤鸣颇为羞涩地抚住了发烫的脸颊，“我一晒太阳就如此，见笑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去。

闻人家是京城第一富商，家主闻人封阳的妹妹闻人荼又入宫做了贵妃，钱权皆有，向来是众人攀附的对象。此次家主为女儿举办的春华赏花宴，京城里岁数年轻的千金、公子几乎都来了。

卫水苏对山下的这种宴会知之甚少，她只看过几次灯会和集会，人们来来往往地走，而不是像这样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流水上飘过去的奇异植株。

除了赏花，这种宴会最大的目的还是结亲。男女各坐一列，两相对看。有几对熟识的便忍不住眉目传情，也有痴痴望着俊男美女的傻孩子。

凤鸣单是为花而来，虽然父亲也希望她能在这里物色个好夫家，但她明白自己的情况。

看着痴情男女们眼波流转，她不禁叹气。

卫水苏弯俯下身，“小姐为何叹气？”

少女心事总是羞，凤鸣红了耳朵，“我、我只是可惜那红牡丹一直还未流转到我们这边。”

卫水苏抬眼寻找红牡丹的踪影，却和一道平静冷然的目光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