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难得叫他别去做什么，还是这样一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

偃希对此沉默了很久，久到白先生只以为他又挂了的时候，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要不是将手机贴在耳边，险些没听到这句气音。

见他听劝，白先生长吁口气，又有些好奇他这次居然会乖乖听话。

“不问问理由么？”

“你会告诉我？”偃希指尖点着搭在膝上的杂志，翻开的那一页正好介绍着青山寺近些年来的发展。

白先生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但有一点他可以明说：“那里很危险，尤其是对你来说。”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偃希到现在都还记得跟白先生的初次会面，半大不小的人看到他后，双手捂脸蹲在地上痛哭了足有半小时，把“天喜”的人都给吓坏了。

画面从泪涕横流的人转到杂志上，偃希又看了眼照片中的古寺，最终合上。

罢了，不去也好。

但在挂断电话后，手机上紧接着跳出一条新消息。

三仙市精神病院：【偃女士最近的情况很糟糕，狂躁症再次复发，开始抗拒人接触，嘴里不停地说‘走开”“不准伤害希儿’的话，她好像看到了什么。】

“她的眼睛不是自己戳瞎的。”

“但跟她同住一间牢房的犯人手上都没有检测出血液反应，房间内更没有找到任何凶器。”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

回想起曾在医生办公室外听到的那几句，偃希全身血液都好像在逆流。

那天，他在医院门前也看到了。

浑身包裹黑气，嘴角流着黑涎，半边脑袋都被砸烂的恶灵！

刺眼的鲜血从那双半米长的黑甲上滴落，是他戳瞎了母亲的眼睛。

如今他又出现了，还要再去找母亲报仇！

“Boss？”枫漫天发现Boss挂断电话后有些不对劲，赶紧伸手晃了晃：“Boss！”

偃希猛地抬头，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满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慌。

他在害怕，害怕什么呢。

偃希被他叫回神后急急喘了两下，喉头滚了滚赶紧道：“给我定，去三仙的机票。”

“您刚刚不是说不会去的么。”枫漫天头一次没有立刻应声。

他分明听到Boss跟白先生说不去青山寺，现在又为什么？

偃希转身将杂志收进书架，默了片刻，故作轻松地回头笑道：“白先生那人你又不是不知，有好处的事他自己先搂着，那青山寺指定有点什么才不想让我去，我啊，偏不如他意。”

骗子。

枫漫天是这些人中跟他时间最长的，也算是最了解他的。

就像当初继任首领位置后，解散前任首领的那些“玩具”时，面对其中一个少年想要留下来的请求，他轻飘飘地用句“废物”打发一样。

说的越狠，将人推得越远，其实只是想让对方回到正常的世界里而已。

他决定去三仙，绝不是因为青山寺。

枫漫天抿唇，到底没有点破他这显而易见的谎言，点头照做，但在定机票时，想到Boss不太正常的反应，又随手多定了三张。

既然要出远门，那就大家一起，正好白鬼那几天也放假了。

*

九月底，时隔五年后，偃希再次回到三仙，回到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

托腮望着车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和记忆里烟雨濛濛，青砖灰墙的小城市有很大出入，要不是机票上的目的地印着“三仙”，他都要怀疑枫漫天是不是定错了。

“这里就是三仙啊。”白鬼一直在飞机上睡觉，落地后才醒，这会儿精神头正足，双手印在车窗上，圆不溜秋的眼睛望着窗外一眨一眨。

如今的三仙市跟偃希记忆中的天差地别，唯一不变的就是这带着点湿冷的天气，今天天气不太好，出了机场，细雨开始淅沥沥，颗粒状地飘落到车窗上。

雨雾中，外面的街景都有些看不清了。

白鬼非常讨厌下雨天，就算不出门都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因为下雨，很快对这座新鲜的城市失去兴趣，坐回去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偃希，这里不好玩儿。”

“下雨而已。”偃希揉了揉她的头，耐心哄：“下午就放晴了，到时候让苏荼带你去古镇里转转。”

白鬼仰头眨眼：“偃希不一起么？”

头顶上的手停了动作，偃希再将被他揉乱的头发捋顺：“我有点事，要晚一点。”

偃希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白鬼刚要说这话，想想还是咽回肚里，乖巧点头。

中午在酒店吃完饭后，天气果然如偃希所说开始放晴，白鬼背上云朵挎包跟苏荼去了三仙最火爆的青理古镇打卡。

正玩儿地兴起，看到赶来的人噘嘴不满：“怎么是你？”

瞧苏荼也朝自己看过来，鹿呦呦压了压帽子赶紧后退一步，耸肩：“老大叫我来保护你们。”

“保护？”苏荼和白鬼整齐划一地做了个鄙视的表情。

且不说白鬼，他跟苏荼，到底谁保护谁。

鹿呦呦：“是真的！不然你们以为我愿意来啊。”

这倒是真话。

白鬼跟鹿呦呦一向不对盘，见面总要拌两句嘴，没道理他会主动跟过来。

苏荼：“老大出去了？”

鹿呦呦赶紧点头，他出来的时候看见老大叫了辆车。

苏荼轻轻拧眉，不禁想起来之前枫叔对她的叮嘱，务必让他们有一个人跟着老板，可现在，老板却将鹿呦呦给支开了。

会去哪里呢。

“即将到达目的地附近，请车内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注意侧后方来车。”

随着一声“谢谢”，车门被人关上，司机偏过头看了眼乘客的目的地。

近几年cos文化风靡三仙，司机理所当然地将这位年轻乘客认作是那些喜欢cos的人，不过戴着白色假发来精神病院的，他倒是头一次见。

下车后，偃希微微仰头望向眼前这座重新翻修过的医院 ，深吸口气抬脚跨入大门。

“偃先生！”

还没进大厅，偃虹的主治医生就从玻璃窗内看见了他，年近六十，从二楼跑下来的速度倒是不慢。

很少看到江医生这样风风火火，到底是谁来了？

护士站的小护士好奇地顺着他跑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大厅外走来一个男人，银白长发，摘下口罩朝江医生打了个招呼。

好漂亮的男人，眼睛竟还是灰色的。

小护士去年才进的这家精神病院，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患者家属，简直就像她氪金的纸片人活过来似的。

“那是601室的家属。”另一个刚查房回来的护士，一眼认出偃希是5年前来过一次的人。

“601？江医生负责的那个病人？”

小护士之前就有所耳闻，那个病人在这里住了有十来年，家属却只来过一次，虽然每年都会按时打钱，而且只多不少，但这不妨碍她狠狠唾弃这样的家属。

没想到，她口中的“人渣”竟是这么美的人。

此时，江医生在偃希面前站定，推着黑框眼镜上下打量，看到从前还没他胸高的小孩儿，已经长到需要仰头才能看清那张脸，欣慰地松了口气。

语气熟稔：“这里说话不方便，走，去我办公室聊。”

偃希捏紧手里的果篮，肉眼可见地忐忑：“我想……去看看她。”

江医生立刻停下脚步，犹豫片刻，点头：“也好。正好这两天，情况还算稳定了。”

二人乘坐电梯直达六楼，601室里就只住着一位患者，江医生走到门口，想想道：“我先进去跟她沟通沟通。”

偃希没有任何反对，临到门口了，甚至开始有些紧张，有江医生缓冲也许能好一点。

转开门把打开门，房间里就只有简单的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床边坐着个长发用木簪挽起，面对窗户看雨的女人。

江医生在门上敲了敲，人没有反应，走进房间又在靠近床的书桌上敲两声，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江医生习以为常，看眼门外的偃希，哪怕知道她看不见还是笑着道：“小虹啊，希儿来了。”

女人总算有了点反应，缓缓转过头，普普通通的妇人脸，脸上爬上了许多细纹，一双眼睛完全闭合着。

她歪着头喃喃：“希儿？”

江医生：“是啊，希儿，希儿来看你了。”

女人的脸上瞬间露出笑容，身体微倾，双手伸到空中胡乱挥舞：“希儿，希儿！”

乱挥的手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偃希跨步进入房间，放下果篮半蹲在女人身前，引导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泛白的唇轻微抖动两下，哑了声：“妈。”

“希儿！希儿！希儿！”偃虹双手抱住那张脸，开心地将人搂进怀里，脑袋一晃一晃，嘴里不断重复。

只有在说到希儿的时候，才会笑得跟个孩子。

江医生看到这一幕忙用手摁压眼角，悄声退出房间，给他们母子一点空间。

“江医生。”回到一楼护士站，方才的小护士忍不住好奇：“刚刚那位真是601室的家属啊。”

“嗯。这件事不要传出去。”江医生多两句嘴嘱咐她。

偃虹精神是不正常，但也无法否认她是个杀人犯的事实，警方那边还是会定期过来查问，要是知道偃希来过，必定又会就当年的事没完没了。

那个孩子已经够苦了。

小护士连连点头，接着又拐到其他事上感慨：“他染的那头白发可真好看。”

此话一出，江医生瞬间落下嘴角，小护士知道他不太能接受年轻人那套，讪讪闭嘴。

“那可不是染的。”江医生看了眼楼上，历经岁月沉淀的眼里浸染悲伤：“是一夜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