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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剑决浮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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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逢春挂了腰刀,跟着兵士去到河边。一株垂柳之下,魏千云端正坐着,身边有两个随从为他扇风。

见她过来,他向前迎了两步,道:“祝姑娘,今日之事……”

“王爷不必解释,末将并不后悔今日所为。”

祝逢春略一拱手,道:“古之为将者,必能十卒而杀其三,次者十杀其一。十杀其三,威震于敌国;十杀其一,令行于三军[1]。王爷宅心仁厚,爱才惜才在情在理,只是由来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2]。身在军营,自然要依从军法,不可有襄公之仁。”

“本王只是觉得,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那王爷自去转圜,末将告辞。”

祝逢春转身欲去,只听魏千云道:“祝姑娘,我不过想同你说几句话,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末将与王爷只是同在军营做事,并无任何私交,告辞。”

言毕,祝逢春踏步回阵,远远望见唐越持刀而舞,烈日炎炎,她的身影略有些模糊,唯一把腰刀闪耀,似要将骄阳斩落。

她走上前去,同她比了两招,道:“怎么不去树下练刀。”

唐越收刀立正,低声道:“树下人太多,若是走得远了,我怕你找不到我。”

“你能走出多远,哪里会让我找不到。”

祝逢春携了她的手,寻了棵人少的树,走近一看,竟是罗帅和罗松。

“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喏,给你备了白酒。”

一只葫芦递过来,祝逢春摇了摇头,对罗帅道:“罗帅,逢春带侍卫来此练刀,不知罗帅是否应允?”

“练刀是好事,我如何会不允。”

罗帅捋一捋胡须,抬脚踢向罗松的屁股,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一身武艺都生疏了。”

“我哪有,我每日都要抽三个时辰练武。”罗松揉着屁股,跳到罗威五尺之外,道,“何况我只是胜不过东风和祝帅,父亲不是也胜不过这两人。”

罗威又飞一脚,踢他不到,想要上前两步,祝逢春道:“罗帅息怒,他只是口无遮拦了些,不必大动肝火。眼下正得空闲,罗帅可令他留下练武,若是丝毫不肯用功,再请家法不迟。”

“不必为他说话,他几时不是目无尊长口无遮拦,出去了几年,一颗心都放野了。”

罗威绕过祝逢春,对罗松道:“看在祝将军面上,今日我饶你一次,稍后若是仍有懈怠,罗家家法饶不了你。”

“知道了,父亲安心去吧。”

罗威在他额上狠敲一记,踱到另一棵树下,与张睢攀谈。罗松拍了拍腰刀,看向唐越,她已躲到东风身后,还揪着东风的衣袖。

祝逢春道:“你吓她做什么?”

“我几时吓她了?都见过这么多次了,上个月还切磋了一回,不见她哪次怕我。”

“此一时彼一时,第一次出征的兵士,难免有些心神不定,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在太阳底下练刀。”

她那是想引你看她。

罗松看祝逢春一心护她,掣出腰刀,对唐越道:“既是心神不定,多练练便好,唐姑娘,可愿与我比试一番?”

“比试?”

唐越握紧腰刀,看祝逢春一眼,见她点头,道:“那便请罗小将军赐教。”

腰刀掣出,唐越直向罗松砍去,罗松举刀格挡,两人一来一往,一进一退,两口镔铁腰刀乱雪般飞舞,四条通肩猿臂风柳般摇摆,一个初生牛犊逞血气,敢与猛虎角力;一个久战将军倚技艺,偏向江头搅浪。

上次切磋,她不过二十合便败在罗松刀下,而今重整旗鼓,竟有几分越战越勇之感。斗五十余合,头顶骄阳愈烈,心间野火愈炽,似有汗水蒙了双眼,又似妖邪缠了魂灵,她瞥得面前人影幢幢,估着心口所在,一刀向前斩去。

“唐越!”

随着一句大喊,一声脆响,一把刀抵住她的刀刃,将她生生震退了两步。她甫一站稳,便听到罗松怒吼:“切磋罢了!你做什么杀我!我须不曾惹你!”

“我……”

她握紧腰刀,直直看着面前两人,许久说不出话。祝逢春叹了口气,轻轻夺过她的腰刀,扶她坐到树下,喂她吃了一粒解暑药,头也不回道:“我不是拦住了么,她初学刀法,老师又是俞指挥,压不住杀气合乎情理。”

“连杀气都压不住,为何要与人切磋,再者说,上个月同她切磋,也不见她杀气外泄,换了个地方,便要向伙伴落刀不成?”

“你少说两句。”

祝逢春蹲下身,取下葫芦递给她,她饮了两口白酒,咽下那粒苦药,脸色煞白,额上手上汗出如浆,她将她拢进怀里,拍了半晌,听她一连喃了几遍:“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祝逢春揉揉她的头发,道:“上回你收不住杀气,我当你是第一次见血,被激出了嗔性,这次是为什么,我若没有记错,你和罗松从未有过冲突。”

嗔性也好,杀气也好,皆是兵士必需之物,可若是不能收放自如,轻则违背军令,重则伤及伙伴。

今番尚未开战,犹可问清缘由,着实不能避免,亦可将她留在身边,若是等战鼓擂响,等她在沙场做出什么大事,即便后悔也无可挽回。

“我……”

唐越抱住两腿,把头埋进两膝。她不知自己是何情况,只是头昏脑涨,急切要鲜血清心明目,至于向罗小将军挥刀,一来是正同他切磋,二来是……

她瞥逢春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从小到大,身侧女友,凡有嫁人者,皆会同她疏远。疏远也便罢了,在夫家时,她们处处皆看夫君眼色,一言一行,皆不能自主。

她知道逢春不至落入此境,她有祝帅那样的好父亲,愿意供她修习武艺,教她研读韬略。她如今一十五岁,祝帅也不曾逼她嫁人,反倒送她进了军营,要她在英魂埋骨之处大放异彩,继承祝殿帅的遗志。

可她还是会害怕,祝殿帅名高天下又如何,还不是遭人背叛战死沙场?逢春引来这许多男子,他们钦慕东风,追随东风,依恋东风,乍一看皆是好的。

可世间情爱,大多私欲先行。母亲爱她,要她勤学女红,不许她舞刀弄枪,怕她野了心,寻不到愿意要她的男子;父亲爱她,要她检点言行,不许她做分外之事,为她寻了高门大户,说她只要乖乖出嫁便能享一生荣华;郎君爱她,要她温柔贤淑,不许她外出行走,为她备了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要她择吉日入门,拜会泰山时,又辗转寻到她面前,揽了她的腰,说他爱煞了她。

逢春如此洒脱,言行举止皆不拘常理,偶有疏漏也在所难免,可在有些男子看来,她不躬身便是倨傲,她不亲昵便是冷淡,她不将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便是眼高于顶飞扬跋扈;她四处交友日日宴游,更是轻浪浮薄大逆不道。

从此刻看,苏公子也好,罗小将军也好,徐都头也好,这三人皆不曾有强逼逢春之举,应该算得举世难寻的好男子。可定亲之前,她那位郎君也是声名赫赫的好男子,定了亲,还不是露出虎狼本相?人心隔肚皮,再过一些时日,焉知他们会不会由爱生恨,籍着一个爱字,用种种手段强逼东风就范。

若要稳妥一些,便只能提前提防,或是趁早斩杀。

“你收不住杀气,应当与过往经历有关。你想一想,你有没有什么恨到咬牙切齿的人,那人影响你的心智,掌控你的举止,让你不再是自己,变作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我……”

唐越抬起头,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祝逢春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若是不想说,你还是可以不说,心里想清楚便好。你这样乖顺的人,无论恨谁,都会有你的缘由,日后若是碰上,寻个由头教训一顿便是,若能合乎法度,便是杀了也没什么。

“只是不要把旁人看做他,更不要分不清敌我。罗松虽没什么大用,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将军,又是罗帅的孩子,你伤了他,我也不能保你。”

“你还想保!”

罗松踏步过来,把一口刀插在地上,道:“唐越,你自同我说,你恨的那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相貌如何,身份高低,武艺强弱?我赶过去把他搠死,提头过来消你心中恨意。只是杀了那人,便不能胡乱砍人。今日有我还好,若是换一个人,少不得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清平世界,哪里能随意杀人?”

“这你便不懂了,庶民杀人,有见血之刀;大夫杀人,有不见血之刀。区区一个泼皮,只要不是主帅的儿子府尹的孙子,我便有法子治他。”

祝逢春略一挑眉,道:“看来这不见血之刀,你用过不少。”

“什么话,我岂是哪等仗势欺人之辈!”罗松高声叫道,瞥一眼唐越,又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曾做过杀人放火之事,这不是说给她听么?”

“仔细被旁人听了去。”

罗松挠挠头,笑道:“听了又如何,他寻不到物证。”

“不过你这话也提醒了我。”祝逢春拉起唐越,拍一拍她的脊背,道,“你若受过什么委屈,大可说给我们,淮东河东两地联手,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唐越低了头,不敢看罗松,过了片刻,又将头抬起,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更想自己迈过这道坎,若是不行,再寻你不迟。”

“也好,只是上了战场,一定要听从军令。”

三人又练了一阵刀法,忽闻战鼓声响,一路跑回阵中,原来是席风席影及众斥候探查敌情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1]古之为将者,必能十卒而杀其三,次者十杀其一。十杀其三,威震于敌国。十杀其一,令行于三军。——《通典·兵二·大唐卫公李靖兵法》

[2] 古者,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司马法·天子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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