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讨论下来，他们总算就待办事项上的各项细则达成了一致，简蓝迅速召集工厂端的负责人一起开了一个会，把事情安排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整天，路莫迟穿梭于生产车间和各个实验室间，几乎没有回办公室，连中饭都没来吃。简蓝吃完见路莫迟还没来，简直怀疑路莫迟是不是在跟他玩什么推拉套路，很有点儿生气，但又担心是不是真给忙忘了，纠结再三后给路莫迟发了条没有感情的微信——「吃饭」。

于是乎，约莫五分钟后，他看见了像一只小狗兴冲冲奔向主人似的奔进办公室的路莫迟。不得不说，那一刻，他的心情好极了，像那只引人注目的优秀小狗是自己的般。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这种思想，他又不免对自己一番唾弃，忙把视线转回自己的电脑上去。

“简蓝，你已经吃完了吗？”路莫迟端着盒饭一屁股坐在简蓝座位旁的空位上，大口扒拉起饭来，看起来像是饿坏了。

简蓝边在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复杂的excel表格上这里点点那里点点装忙，边漫不经心地“嗯哼”了一声。其实因为生产线停摆，这个点又是M国周日晚上，他挺闲的，基本就是在等工程师们的实验数据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以后可不可以叫我一起吃呀？你今天吃的什么？大家的餐是一样的吗？我这份里有芹菜，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的。”路莫迟边吃边闲聊似的问，表情开朗，语气活泼雀跃，心情非常不错的样子，满足得像个吃到了糖果的孩子般。

简蓝却不知为何听得非常难受，或者是因为这些话的内容，又或者是因为路莫迟那晚的那个比喻，他莫名觉得现在的路莫迟有点儿像一只和主人失散多年的流浪狗，在主人面前摇首摆尾、阳光灿烂，急于确认主人对他的态度，急于重新获取主人的宠爱。他突然很想知道路莫迟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怎么过的。那晚酒吧的碰面，让他觉得路莫迟这些年大概过的是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可是那晚聊完，加上今天看了路莫迟工作时的状态和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副模样，他又莫名觉得可能不是。但现在当然不是问这些的时机，他于是回答道：“不太一样，有好几种，你今天最后吃，所以没得选，明天饭来了我叫你。”

路莫迟闻言眼睛都亮了一个度，使劲点头，开心得笑眯了眼，说：“简蓝，你真好。”

简蓝不知为何那种难受的堵得慌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到底是为什么呢？他搞不懂。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说：“路莫迟，你好好说话。”

“啊？”路莫迟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简蓝说不上来，毕竟路莫迟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或者冒犯的话，所以到底为什么呢？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略显烦躁地说：“算了，没什么。”“第二批数据什么时候出来？”他转移话题道。

路莫迟被简蓝的态度搞得心里顿时有点儿慌，非常不知所措，他看了眼手表，说：“Jimmy那边半小时后应该能出一批数据。”

他看着简蓝紧皱着的眉头和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不愿转向他的脸和视线，不确定这是简蓝的正常工作状态还是因为他没有“好好说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句话惹简蓝生气了。他突然间没有了食欲，也突然有点儿坐立不安，于是默默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我……去看看。”

简蓝用余光瞥见了路莫迟的情绪变化，看见了路莫迟垂下的眼、落寞的神情，和即使端着饭盒、拿着筷子仍不知所措的双手，像流浪狗经过努力尝试却没有从主人那儿得到期待的回应后的失望和无措。他的心猛地一阵疼，终于把脸转了过来，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路莫迟的手腕。他想说话，却因为哽咽而发不出声音，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先吃饭。”

路莫迟看见简蓝红红的眼眶，吓坏了，忙坐下，关心道：“简蓝，你怎么了？哪个兔崽子不听话惹你生气了吗？”

他们公司，项目经理虽然权力大，但责任和压力也很大，项目出了什么问题项目经理总是第一个被问责的，而且项目期间要帮着协调很多杂事，有些工程师自己能力不行还总爱怪项目经理不够配合，因此受气也是常事。

简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但他觉得有点儿丢脸，为了掩饰尴尬，他轻笑一声，开玩笑道：“没有，谁敢惹我呀？你还没见识到我的厉害吗？”

确实，简蓝简直掌握着工程师们的命脉，上午五个工程师一起围着他要机台要物料，被他一番刨根问底后变着法子削减了一大半，但又能在不影响进度的前提下满足所有人的需求，第一次经历这个的路莫迟佩服得五体投地，Jimmy则全程叫苦不迭。

“那你怎么要哭啦？到底怎么了？”路莫迟着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简蓝微噘着嘴委屈道。

“对不起，我刚刚态度不太好。我请你喝饮料吧，你想喝什么？”他边委屈地说边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全程不敢正眼看路莫迟一眼。

“算了，我还是把大家的都一起请了吧，Joy每次都这样的。我去请助理小妹妹帮忙问问大家想喝什么。”他说着就要站起来，被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路莫迟轻轻拉住。

路莫迟温柔又认真地问：“简蓝，我让你不自在或者有压力了吗？”

简蓝连忙使劲摇头，像是非常怕路莫迟误会般。

路莫迟这才放下心来，但他还是不知道简蓝到底怎么了，“好好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回忆自己刚刚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仔细斟酌了一番后，抱歉地说：“是不是我表现得太不像一个做错事的人，所以你生气了？你别误会，过去的事情我没有打算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的，我会努力弥补的。我嬉皮笑脸的，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儿。对不起……”

他这一番话直接把简蓝的眼泪说出来了，简蓝匆忙坐回座位抽了几张纸盖住自己的眼睛，顺便吸干眼泪。他没有说话，只不停地摇头。

就在这时，路莫迟的手机响了，是Jimmy，他猜测是跟实验相关的。毕竟是上班时间，现在解决问题又对简蓝而言十分重要，他只好接通了电话。

“Jimmy说用新的测量方法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结果，我……去看看……”挂完电话后，路莫迟小心翼翼地对仍然用纸巾蒙着眼睛的简蓝说。

简蓝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路莫迟沉默地看了简蓝片刻后，默默收拾没吃完的午饭，正要走，被简蓝叫住，说：“路莫迟，我不需要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个做错事的人一样，也不需要你刻意逗我开心，我想你像在别人面前那样做你自己，我想看到真正的你。”

路莫迟愣了片刻，像是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轻叹一口气，说：“简蓝，尽管跟在别人面前不太一样，但在你面前的每一个我都是真正的我：对你愧疚的我是真正的我，一看到你就开心得忘乎所以的我是真正的我，对你撒娇、耍赖、卖萌、示弱、一心想逗你开心的我也是真正的我。因为你对我而言本来就是特别的，所以我在你面前，本来就做不到一视同仁。你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什么，更不会在你面前掩饰或者强装什么，你看到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就是发自内心做自己的我。”

简蓝整个人都懵了，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却心跳如雷。

路莫迟见简蓝没有什么回应，落寞地垂下了眼睛，说：“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很抱歉，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会改的。”说完，他又看了眼简蓝，仍然蒙着眼睛一动不动，于是说了句“我先去工作了”后，落寞地离开了。

他们的斜后方，坐着刚从实验室回来整理数据发给结构组组员的许惜乐。虽然他们的声音不大，但许惜乐还是一字不差地听到了路莫迟的那番话，震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简蓝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疼死了，在这之前，他的心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波澜了，他以为它早就死了。

因为安排得当，条理分明，下午，他们的各项验证都有了不错的进展：发现了一些问题，也排除了一些怀疑。但每次他们碰头讨论的时候，路莫迟都没有出现。到下午五点多，他们再碰头的时候，简蓝终于忍不住问Jimmy路莫迟怎么没来。

Jimmy说：“Luis是个大懒虫，每次叫他来他就说他要补觉。而且他特别双标，我一补觉他就说这样不利于倒时差，逼我要数据。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我们结构组来，然后每天逼他给我做实验、做数据……”

要是平时Jimmy这么说别人，简蓝一定会好好跟他打趣一番，但现在他完全没有了这个兴致。他的心里不由地又涌起一阵酸疼，他很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给路莫迟哪怕一点点回应呢？可是，该怎么回应呢？

十年了，你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男孩，我也早已不是你曾经喜欢的那个人了。“特别的”吗？“做不到一视同仁”吗？我甚至连你爱喝什么都不知道了，要我怎么回应你这些呢？你不是也不知道我已经不讨厌芹菜了吗？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Luis，你在哪儿？”简蓝思索再三后，拨通了路莫迟的电话。

路莫迟大概对简蓝对他的这个官方的称呼和语气有些意外或不适应，或者是对简蓝主动给他打电话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后才说：“我在来料检测车间。”

“有什么发现吗？”简蓝官方地问。

“暂时还不能下结论。”路莫迟官方地答。“找我有什么事吗？”

“6点半能碰一下吗？我想知道我们今天有什么收获。”简蓝说。

“好。我待会儿会先和Jimmy他们碰一下，到时候一起过去，你再叫上软件组和自动化组的就可以了。”路莫迟说。

“嗯，好。”简蓝说。

……

两人就这样官方地来回着，像普通同事那样。说完正事，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简蓝并没有挂电话，他难受极了，心里堵得不行，他很讨厌这么跟路莫迟说话，也很讨厌路莫迟这么跟他说话，可是……明明是他先开始的。

简蓝不挂电话，路莫迟自然也是不会挂的，但他也很难受，一想到吃饭时候把简蓝惹哭了，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简蓝。现在电话里窒息的沉默更是令他不知所措，他很讨厌他们俩现在这种氛围，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突然很想尽快挂断，于是迟疑地说：“那……”

“待会儿的讨论可能需要点时间，”简蓝像是怕路莫迟挂掉般，急忙说，以至于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儿激动。“我叫助理订晚餐，你……爱吃什么？”他鼓起勇气问。

路莫迟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又像是在猜测简蓝的心思般，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或者是对于简蓝心虚的等待而言是好一会儿——后，说：“我不挑食，跟你的一样吧，或者……”他想报几个据他所知简蓝爱吃的菜名，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算了，于是改口道：“都可以。”

这次轮到简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迟疑地问：“你以前……不太能吃辣，现在呢？”

路莫迟轻笑一声，说：“现在和你一样，稍微能吃点儿。”

简蓝内心猛地一颤，从重逢那晚开始就隐隐有的一种诡异的感觉又回来了——路莫迟好像对他的事情挺了解的？他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比以前能吃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