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大门被打开，冷气扑面而来。

黑暗的楼道里，绿光忽明忽暗，吊灯被无故而来的风吹的摇晃不定。

妘安刚踏进六楼就听到了尖细的歌声。

他这第一步就这么被逼停了。

秦亦生在他前面几步远，闻声也停住了脚。

“闻佳人兮召予……”

歌声尖锐而婉转，飘飘洒洒的转着调子，依稀听得清歌词。

“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湘夫人》？”妘安懵了。

秦亦生点点头，示意他没听错，也奇怪道，“怎么唱这个？”

“在前面吗？”妘安指了指走廊前面。

秦亦生点点头，迈步接着往前走。

妘安轻轻跟上。

“不等清清他们吗？”妘安小声问。

秦亦生貌似是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等，是里面那位不等。”

妘安看了看走廊尽头越发明亮的绿光，抿嘴沉默了。

再往前走，绿光越来越明亮，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妘安忽然一把拽住了秦亦生。

“卧槽，”秦亦生吓了一跳，震惊的看他，“怎么了小天使，要吓死我？”

妘安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他，“里面那个如果真的是许芝韵，你有把握打得过吗？”

秦亦生愣了愣，随即眼里布上几丝笑意，语气也变得危险起来，“担心我？”

妘安眨眨眼，“不，不是。”

秦亦生笑着看着他，丝毫不掩饰眼里的□□。

妘安不敢看他，“我是担心我自己。”

秦亦生笑出了声。

“你都打不过的话，我也跑不了。”妘安认真道。

秦亦生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吧，再来八个许芝韵我也打得过，能不能对你老搭档信任一点？”

妘安眼神飘向别处，嘟囔着，“你平时那么不靠谱，我怎么信任你……”

“那就以后再教你怎么信任我吧，”秦亦生打断他，笑着看了看前面，“方法多的是……”

妘安懵逼的眨眨眼，没听懂。

走廊尽头的三间宿舍是613、614、615。秦亦生几乎是刚转过弯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一身青色古装，裙角破烂成丝，胳膊长的快垂到地面了，身高也是高的不正常，目测两米加，飘来飘去的，头几乎顶着房顶。即使是比例异常诡异的身子，也很容易能辨认出她是个女孩。

很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面容稚气未脱，病态苍白。

她身后燃着幽幽的绿火，随着她的动作忽闪。

“是许芝韵。”妘安弱弱道。

“嗯？这都认出来了？”秦亦生挑眉，搞事儿道，“你是真的颜控啊……”

妘安震怒，为自己正名道，“我这是认真工作，上次不是你说我对十二魂的了解太少吗？我这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倒背如流了。”

秦亦生赶紧给他顺毛，“啊这样啊，误会你了，对不起我家小天使，别生气。”

妘安核善的假笑。

秦亦生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狭长的走廊貌似是不太适合打架，“小天使，咱得想个办法把她引到公共区域去。”

“怎么了？”妘安眨眨眼。

“这走廊限制我，”秦亦生道，“她手长脚长的，太有利了。”

妘安思考了一下，“我开个异层结界吧。”

秦亦生眼神一亮，“好啊，这样还不用担心破坏公共设施了。”

妘安点点头，闭眼开始在空中画符。

符还没画完，那边的许芝韵好像是注意到他们了。

歌声戛然而止。妘安一下警觉的皱起眉，刚要睁眼，一双微凉的手覆了上来，秦亦生的声音响起，“没事，你继续。”

妘安睫毛轻颤，撩到了秦亦生的掌心。

秦亦生感受到这一寸撩痒，很没出息的咽了口唾沫。

“啊！！！”刺耳的嘶吼声径直逼近，绿影瞬间近在咫尺。

秦亦生唰的转身，伸手冲她打了个响指。

许芝韵被迫停在他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双眼泛着骇人的绿光，满嘴尖牙挂着涎水，浑身敌意的看着秦亦生。

秦亦生嫌弃的后退半步，“别冲我呲牙……”

许芝韵发出了几声低吼，非人的骨骼肉眼可见的扭曲重组，一条腿瞬间消失，骨头从她身体内部转移到了左臂上，本就长的吓人的胳膊一下增长了几倍，飞速伸向秦亦生。

“卧槽？？”秦亦生懵逼，一点脚急速往后退。

妘安的结界正好设完，猩红色的光晕爆炸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六楼，空间内的墙壁设施全部扭曲变形，形成一片宽敞的空地。

许芝韵被结界干扰，一下停住了。

秦亦生打了个响指，腾的幻出一把黑色□□。

秦亦生一把握住，双手举枪，闭上左眼，对准呲牙瞪眼挣扎的许芝韵利索开枪——

子弹似乎是从枪膛里射出的，又好像是从空气中凝结的，像水流一样蜿蜒成形，对准许芝韵疾速前进，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一丝水汽。

“秦亦生！”妘安突然在旁边喊了一声，眼里全是惊恐的看着秦亦生身后。

秦亦生不加思考的对准身后也开了一枪，头都没转。

“呃！！”许芝韵胸口中弹，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扑通跪在了地上，砸的地面发出不堪忍受的钝响。

与此同时，秦亦生背后的黑暗中也传来一声闷哼，妘安已经冲到了秦亦生身旁，警惕的看着他的身后。

秦亦生毫不在意的把枪揣到外套兜里，转身看向身后，勾唇一笑，“原来真的有别人。”

妘安担心的看着他，皱着眉。

“我没事。”秦亦生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妘安动了动手指，最后又在他衣袖边放下了，眼神飘向黑暗之中。

“走出来吧，结界都进得来，现在还装什么？”秦亦生笑着说。

妘安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皱着眉看着他看的方向。

黑暗之中明显藏了个人，还带着怨气。

似乎是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咳嗽了两声。

“放过她。”男人走了出来，一瘸一拐的，眼神却是异常明亮，带着一丝锋芒，像森林里的某种野兽般压抑。只说了三个字，声音有些发颤。

妘安皱着眉打量这个人。

看起来很年轻，蓝色的T恤搭配牛仔裤，甚至有点像这所学校里的学生。

“凭什么？”秦亦生笑着，丝毫不收敛杀气，与那人针锋相对。

气氛一下紧张，剑拔弩张。

那人难受的皱起眉，侧了侧头，“我跟你们走。”

秦亦生依旧笑里藏刀，语气轻佻，“都不用真身来见我们，还奢望我们会答应你的要求？”

男人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秦亦生，“我，迫不得已。”

秦亦生笑着没说话，又从兜里把枪掏出来了，转身就对准了在地上挣扎的许芝韵。

“不要！！”男人一下就急了，瘸着往前跑，却太过着急摔在了地上。

秦亦生双臂伸直，维持着举枪的姿势，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

男人喊的撕心裂肺，狼狈的往这边爬过来，一把抓住了秦亦生的裤脚，声音带着哭腔，满是绝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要，不要杀她，不要，求你……”

秦亦生似乎是很满意于男人放下自尊的哭喊声，笑着放下了枪，却还是盯着许芝韵，“她祸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男人的哭声停了一下，看到秦亦生放下枪，松了一口气，咬着牙没让抽泣影响说话，胡乱的解释着，“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她真的是不懂，她是什么都不清楚才那么做的，真的……”

秦亦生微微歪头，看向妘安。

妘安眨眨眼，低头看了看男人，“你的意思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杀人？”

男人用力点了点头，“她是个好姑娘，真的，放过她吧求求你们……”

妘安皱着眉看了看秦亦生，小声问道，“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秦亦生没什么表情变化，“你不是知道许芝韵的故事么。”

妘安愣愣的点头。

许芝韵是魏晋时期一个书香门第的嫡女，从小学习古经书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知书达理，算是整个洛阳未婚男青年心目中的完美女神。提亲的人太多，许家还为此把许府大门的门槛建高了半尺。后来许芝韵及笄，圣上赐婚，把她许给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赵湘泽。

“他就是赵湘泽。”秦亦生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男人。

妘安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

赵湘泽是当时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北上三个月便打下了半个邻国，直接叫那国投降了。绝对称得上文武双全，配得上“举世无双”。

当时万人尊崇敬仰的将军，现在竟然在人脚边哭的涕泗横流，尊严全无。

“你先起来……”妘安揉了揉太阳穴，脑子突然有点疼。

赵湘泽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动作。

“保证不动她。”妘安向他伸手。

赵湘泽迟疑了一下，牵住了他的手，艰难的站了起来。

妘安左右看看，一挥手——一把椅子飞了过来，妘安示意他坐下说话。

“多谢……”赵湘泽坐在了椅子上。

秦亦生有点埋怨委屈的看了看妘安，“他坐着咱俩站着？”

妘安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你打坏的人家。”

秦亦生抿嘴委屈。

赵湘泽满头的汗珠，嘴唇也白的吓人，抿成了一条线，看起来就很痛苦。

他的大腿上赫然一个血洞，已经彻底通了。

几个人都很安静，只剩血落在地上嘀嗒嘀嗒的声音，静谧又诡异。

“呜呃——”许芝韵还在地上挣扎，头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只能原地转圈。

“芝韵……”赵湘泽皱着眉喊她，“芝韵，别动了，别动，我没事……”

许芝韵呜咽了几声，动作渐渐停住了。

赵湘泽满脸焦急的看了看秦亦生，“她……不会消散吧？”

秦亦生无辜的眨眨眼，“这一枪能让她失去反抗能力，仅此而已。”

赵湘泽松了口气，“多谢……”

赵湘泽哭着，还在叹气，一时间气氛被他搞得十分抑郁。

秦亦生挠挠头，“你，有故事要说？”

此话一出，妘安和赵湘泽都愣了一下。

赵湘泽啊了一声，蹭了蹭眼泪，“我，能替她吗？”

妘安看着他，呼吸一滞，“替她魂飞魄散？”

赵湘泽几乎是没有犹豫的点了点头，“我，我怎么样都行，永世不得超生，或者潜伏奈何……只要她能有来世。”

秦亦生沉默了。

“这很痛苦的，”妘安警告他，“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赵湘泽闻言笑了一声，一滴泪挂在下巴上，“我知道。”

“她很讨厌火的，”赵湘泽笑着哭着，好像是很后悔，“但她现在……都怪我。”

秦亦生微微皱眉，“你替不了的。”

赵湘泽抬眼看他，眼底一片绝望，“……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亦生深吸了一口气，“谁都替不了，做什么都替不了，这是阴阳间的守恒，不是你简单的一句话。”

赵湘泽眼眶通红，“她伤害过的冤魂，都可以来找我，我都替她受了……这也不行吗？”

秦亦生有点无语，这人怎么这么倔强。

他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关于收魂这件事甚至可以达到没有任何同情心的地步。

妘安的共情能力是被迫降低了，因为医生这个职业。他还记得他眼睁睁看着死亡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女人……

她刚刚结婚，和丈夫很恩爱，孩子不大，父母也都健在。

人是因为脑干的肿瘤破裂走的。

一辈子都温顺和蔼的她，因为肿瘤发了唯一一次疯，照顾了她很久的丈夫本来压力就大难以忍受，她那么一闹直接忍不住了，在她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狂躁情况下打了她一巴掌。

妘安冲上去刚把他拦下来，女人扑通倒在了病床上。

这一倒就再没起来过。

妘安眼睁睁看着她所有生命体征消失，一瞬间脑子真的空白。

心跳声盖过了周围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依稀记起起初确诊肿瘤的时候她的丈夫红着眼眶问他的最后一句话。

“实际点说，医生……”

“人还有几天……”

妘安因为这句话哭了半个小时。

医院的墙太过苍白，人类的眼泪与绝望也太过无力。

“妘安？”秦亦生皱着眉，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他的肩。

妘安回过神啊了一声，看向他，“怎么了？”

秦亦生叹了口气，“你又想到什么了吧。”

妘安懵逼的眨眨眼，心虚道，“没，什么啊……”

秦亦生揉了揉他的脑袋，“你骗得过我吗？”

妘安尴尬一笑，“哈哈……”

秦亦生刚想再说什么，楼梯口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作者有话要说：“你的悲伤瞒不过我。”

“但你的爱可以。”

致我尚在暗恋之中的小情侣儿。

《湘夫人》原文：

九歌·湘夫人

作者：屈原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揖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褋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