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玉抬头，瞧见颜顷，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他将手中账本合上，搁到书案上。

赵明玉开口问道：“你不是去松江府了么？”

颜顷微笑，落落大方道：“已经去过了。原本要留宿在丁家两位伯伯家中，但是十分想念你，担心他们照顾不好你，就回来了。”

赵明玉神情微微发怔，竟然没有立刻回应他。

颜顷静静地等着赵明玉，难得兴起一点恶趣味，想看看对方怎么接自己的话，会不会问一句自己是否心悦于他。

半晌，赵明玉清了清嗓子，直接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一直在刻意接近你吗？”

颜顷没想到赵明玉会将话题陡然落到这个点上，竟然是要和自己“摊牌”了。颜顷心头微微一跳，不由得绷紧神经。

颜顷慎重地点了下头，等着赵明玉出招。

赵明玉接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接近你吗？”

颜顷轻轻点头：“三师兄告诉我，你接近我是因为我身上有两种特质。这两种特质蒙正阳也有。”说到蒙正阳，颜顷的声音里藏不住开始酸溜溜。

赵明玉微微垂眼，没有插话。

颜顷继续说道：“其中之一应该是我的气运。”

赵明月有些惊讶：“怎么猜出来的？”这种事情，寻常人根本不会猜到。

颜顷君子坦荡荡地说道：“我在开封府里当差，想要打听一个人的过去十分容易。蒙正阳对你态度十分亲昵，我当然要把他查个底朝天。我师父曾经说过，一个人若事事顺心如意，所遇皆是亲近好人，这个人的气运一定很强。”

颜顷总结道：“蒙正阳如此，我更是如此。王爷同我们恰恰相反，便是赵玉赐那样的人，寄养在八清宫都让王爷步步艰难。可见王爷原本的气运十分糟糕。”

赵明玉苦笑一声：“展大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棺材子？”

颜顷否认：“母亲没有说过，但是我猜到了。”一个王爷的姬妾，若不是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又怎么会让一个外男为自己接生？

赵明玉嘴唇微张，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他抿住了嘴唇。颜顷望着他，注意着他脸上所有的变化，微微挑眉。

赵明玉被他瞧得微微不自在，遂再次张口，说道：“蒙正阳身上，最为我看中的特质，其一确实是他的气运极强。在你之前，他是我见过的气运最强的人。”

“其二，他很聪明，虽然不好学，但是仰赖气运，总能带给我意外的收获。”

颜顷微微皱眉，不太乐意听赵明玉夸赞蒙正阳。

赵明玉说道：“这两点特质，你都有。”

颜顷忍不住冷笑出声：“呵。”本捕快并不觉得高兴。

赵明玉无视掉这一声冷笑，继续道：“但是你还有两点特质，是蒙正阳所不具备的，也可以说是他望尘莫及的。”

颜顷脸色稍缓，这两句话令他觉得顺耳很多。他好奇地问道：“哪两点。”

赵明玉坦诚道：“你长得十分好看。本王见你第一面起，就很喜欢。”

颜顷唇角微微勾起，他确信赵明玉这一句是实话，他确实长得好看。他不禁眉眼含情地问道：“剩下的一点呢？”

赵明玉歪头瞧了瞧颜顷：“你一直都很关照‘任静夜’。本王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是展大人，第二个就是你了。”

颜顷一愣。他从不觉得自己对赵明玉有多么的好。但是在赵明玉口中，他已经是第二对他好的人了。在他母亲之后，在他之前，竟是没人对赵明玉好的。

颜顷不禁问道：“你的父亲对你不好吗？”

赵明玉回道：“我是庶子，虽然展大人替我做了一些遮掩，父王又怎会猜不到我极可能是一个棺材子？加上我的性格确实有古怪的地方，不讨人喜欢。若不是六位兄长都夭折了，父王绝对不会看我一眼。”

颜顷心道，是了，正是因为六合王对这个儿子不理不睬，才让赵玉赐都能在赵明玉面前耀武扬威，拿他当“踏脚板”讨好六合王的嫡子们。

一个寄人篱下，逆贼的儿子，尚且能对赵明玉这样，可见赵明玉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生活得多么艰难。

颜顷感到难过。他难过的不是六合王对这个庶子的忽视，而是赵明玉述说这些时，口吻极其平淡，仿佛一切本该如此，没什么值得不忿的。

赵明玉已然是默认了这种命运。

颜顷不禁劝解赵明玉道：“棺材子与寻常婴儿没有差别，更与气运无关！”

赵明玉脸上微微泛出苦意。他竟然说出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我知道同我是棺材子无关。气运低只是因为我。”

颜顷追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明玉没有回答颜顷，而是说道：“我不仅气运低，而且只要与人接近就会吸取对方的气运。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没办法做一个隐士，因为我种不活任何一种粮食。如果不与人接触，我就会活活饿死。我怕死，更怕饿死，那太痛苦了。”

在发现自己不仅吸取别人的气运，还会让对方因为气运太低而死时，赵明玉曾经尝试过离开人群。最后饿得太难受，只能中断计划。至于去上吊，去吞金，去切腹……这种事他是不会干的。他就是这样怕死的人。

所以他只能动用一切手段去学着辨别接触的每个人的气运。他开始选择性地接近气运高的人，在对方气运低下去的时候，及时抽身离开，寻找下一个气运强势的人。

“我不是一个好人。”赵明玉重复了一句，近乎喟叹地奉劝道，“颜顷，你是一个感情赤诚的人。喜欢一个恶人，会让你痛苦的。”

颜顷摇头：“我的气运极高。三师兄学过观气术。若我猜得没错，是他推荐你接近我。他既然将我推荐给你，就表明我在你身边不会受到妨碍。”

赵明玉将辛追月这几个月的连翻作为，其真实目的告诉给颜顷听：“他是为了给你们大师兄的药做一道‘双保险’。三年前，他带来一颗血麟花的种子，与我做交易，让我用魂魄帮忙蕴养这株药材。”

颜顷愣了愣，脑中炸响。他曾在四师姐的医书里翻读过“血麟花”的描述。这种药材同天香豆蔻、万年奢香木不同。香豆蔻、万年奢香木只能算奇药，血麟花却是实打实的灵药。

像很多灵药一样，在现下时代，血麟花的活株已经绝迹，就是被修士保存的种子都是干瘪，失去了活性。想要将这种种子恢复活性，长成一株药材，只有找到一种灵魂十分特殊的人，用他们的魂魄蕴养种子和植株。

这种人被修界称为“异魄体”，迄今为止没有实例记载于明文中。只是修士界一直有这样的传闻。

颜顷没有想到，赵明玉竟然是“异魄体”，三师兄还找到了他。

颜顷不禁急切地向赵明玉确认道：“你蕴养血麟花这件事，除了三师兄，还有别人知道吗？”

赵明玉回道：“只有你。”

虽然得了这样的答案，颜顷依旧止不住地浑身发冷。他不禁心道：就算现在保守这个秘密，又有什么用？只要辛追月将血麟花带回府君观，治好大师兄，总有闻到腥味的人，查到赵明玉头上的。颜顷很清楚，当世修士对灵药的追求有多疯狂。

颜顷扪心自问，难道为了赵明玉的秘密不被曝光，自己就能阻止辛追月拿血麟花医治大师兄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颜顷至多就是将“异魄体”的特殊性，和将血麟花带去府君观的危害，悉数告知赵明玉。

颜顷确实这么做了。

赵明玉听罢没有一丝意外之色。他告诉颜顷道：“辛追月同我交易的时候，已经将这些明确告诉了我。”

颜顷闻言也不觉意外，只在心里说道：是了。辛追月若是不和赵明玉说明白，一旦让大师兄知道了，大师兄肯定要和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有二师兄在，这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辛追月当然不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反而便宜了二师兄的事。这个人向来很分得清利弊。

“但是你依旧选择和他做交易。”颜顷不禁咬住了牙，“你以为当上皇帝，就能威吓那些修士，让他们忌惮，不敢对你下手吗？”

“那倒没有。”赵明玉自嘲一般轻笑，“我只是想着，有一就有二，这个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和辛追月一样的修士。我的运气一向糟糕。辛追月能找到我，别人一定也能找到我。我必须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搭上一条能保住我的大船。”

颜顷缓了一口气，心里依旧有些恼怒：“府君观就是你想搭上的大船？”

赵明玉歪头看着颜顷：“我那时候识人不明，以为辛追月这么坦诚地将利弊告诉我，而不是直接诓骗我，他必是一个正人君子。”

颜顷“呵呵”发笑。就算他是跟着辛追月屁股后面，由着辛追月照顾长大，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三师兄是一个正人君子。

“我既然觉得辛追月是个正人君子，且我和其他修真山门没有交情，当然要在府君观这边押注，赌一把。”

颜顷不禁问道：“你觉得你赌赢了吗？”

赵明玉微微摇了摇头，十分无奈地叹气道：“我的气运太差了，必胜的赌局也能输的。”所以，什么赌局他都敢赌，哪怕只有一分胜算。因为胜算是一分还是十分，于他都没差！

颜顷喉咙微微发干。他的右手搁在书案上，食指和中指不禁扣紧。

颜顷紧紧地盯着赵明玉确如明玉一样姣好的脸庞，缓缓道：“你赌赢了。但是不在于你搭上了府君观，而是因为我喜欢你。”

颜顷说道：“我是泰山府君的转世投胎。东岳大帝为了保护我，派遣了十二阴差在我身边。我会拜托这些阴差，让他们留一半人手护在你身边。”

颜顷这一句话让赵明玉震惊不已。赵明月如何能想到眼前的少年竟然是幽冥之主转世？

良久，赵明玉才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话来：“他们会将我的事情都汇报给你听吗？”

颜顷点头：“我若问的话，他们肯定不会隐瞒。”

赵明玉：“……”这不是在变本加厉地监视本王吗？

作者有话要说：颜顷：可见赵明玉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生活得多么艰难。

六合王：我好歹是你岳父吧，你这样说话，礼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