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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织坊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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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灵均砸不开门,急得干打转,钱天然喊了声“让开”,侧过肩膀便撞了进去。

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没点灯,屋子正央烧着一盆炭火,白烟升起,隐没在黑暗里,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祖大用和许逢兰瘫坐在墙角,已经昏得不省人事,许逢兰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枚长命锁。

宋灵均对小咬喊了声“快去叫谢神医!”,捂住口鼻便冲了进去,钱天然也紧紧跟上。

到屋里一试两人鼻息,还有气。

巨大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四邻,他们帮着把祖大用和许逢兰抬到院子里通风的地方,浇熄了炭火,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散气。

明亮的火把围着祖家宅院亮起,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彻底黑了。

好在宋灵均和钱天然到的及时,祖大用和许逢兰慢慢醒了过来。

宋灵均在祖大用跟前蹲下,想问他觉得好点没。

祖大用刚清醒过来点,看见宋灵均长袖白脸地从夜色里飘过来,差点没又晕过去。

宋灵均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有好心乡民看他冷给他递了件衣服他才想起,他穿着水镜楼的戏服在外头晃呢。

妆也没擦,一乐都怕吓着人。

宋灵均接了衣服把自己裹起来,将头低进夜色里。

知县披着戏服到处查案,多新鲜的事啊。

小咬拉着谢静匆匆赶过来时,祖大用和许逢兰神志已基本清明了。

谢静看一眼宋灵均这阴盛阳衰的扮相更没好气,理都没理他就直接去查看祖氏夫妇。

两个人得救及时,基本没什么大碍。

得知没事后邻居们就散去了,谢静也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宋灵均想让小咬去送谢静,钱天然突然凑过来,低声说:“苏小痣说祖阿丁被捅伤后送到了谢神医那里,我们不如去问问谢神医。”

“你觉得白度当年结案有问题?”宋灵均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们有病啊?一会奉白度为刚正廉明的神,一会又要我去翻白度结过的案?”

“你是伯庸的父母官。”

“你们讼棍的嘴有准没有?一会父母官一会狗官,好赖话全叫你一个人说了。”宋灵均一整天被钱天然拖来拖去,心里正没个好气,拢着衣服退开一步,“要问你自己去问,我要回县衙睡觉。”

宋均转过身就要走,钱天然一把薅过宋均后衣领,拖着他朝谢静走过去。

“我真的多余跟你废话。”

“你们怀疑白大人的结案?”谢静听完钱天然的话,抬头看着两人,眼里几乎带着敌意。

伯庸人均白度脑残粉,谢静尤甚。宋灵均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干脆地一指钱天然:“没有‘们’,是她——怀疑你们白大人的结案。”

“白大人不可能胡乱结案!”谢静怒道,“你们不知道当年真相,休得胡乱揣度大人!”

当年刀确实是祖阿丁的。

祖阿丁到无终街上找屠户帮忙磨刀,路过水镜楼正好碰见陈实储调戏苏小痣,他冲上去阻止,拿出刚磨好的刀吓唬陈实储。

厮打过程中,陈实储夺了祖阿丁的刀。按他自己在公堂上的说法,当时祖阿丁情绪激动,一直跟他抢夺那把刀,他只是出于自保给了祖阿丁一刀,没想过要他姓命,不然那一刀也不会扎在大腿上。

当时在水镜楼周围的人也都能证实他的话,祖阿丁确实气急失控。

“可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不知道,刀扎在大腿上也是会死人的。”谢静叹息一声,“大腿内侧筋脉遍布,那一刀和扎在胸口几乎没有区别,伤者送到我那里时血流了一路,早就来不及了。”

谢静记得祖阿丁。

那日男孩浑身是血地被两个壮小伙用半扇门板慌里慌张抬到他家门口,小小的身板说是少年都尚嫌稚嫩。

谢静看着被血浸透得几乎变黑的门板摇头。祖阿丁奄奄一息,胸腹已经干瘪,脸上血色尽失,躺在门板上早已不省人事。

围观者无不唏嘘议论着小孩神志清明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娘……会很伤心的。”

少年人冲动莽撞不计后果,这时候居然知道了娘会伤心。

谢静又忆起那日的无力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事情就是这样,当年在白大人一再坚持下,此案在伯庸县衙审理,不论楚阳县衙还是青阳府衙来人都只能旁听不得干预。白大人结合了我的证词和旁观人的供述,这就是最公正的结局。”谢静说,“况且也不是你们所传的‘杀之无罪’,陈实储因为过失伤人被罚了二十板,县衙门口白大人亲自监刑,不折不扣打完才将人放给楚阳的。”

钱天然想起苏小痣,下意识道:“那当街调戏良女呢?”

谢静瞥她一眼:“戏子没籍,算不得良女。”

谢静收拾好东西要走,许逢兰突然踉踉跄跄站起来,声音惶急:“阿丁的金锁呢……阿丁的金锁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搜寻,雪早就被众多人踩成泥,还有被砸烂的织机掉出的部件埋在土里。她顾不上肮脏危险,一直低头找,十指扒开冰凉的雪水,祖大用怎么都拦不住。

钱天然不解道:“什么金锁?”

宋灵均已经低头去找了,边找边给钱天然比划:“一道小孩子的长命锁,她晕倒时一直抓着。”

谢静和小咬也加入寻找的行列。

长夜冰冷,明月高悬,几人一言不发低头搜寻,杂乱荒芜的庭院里只有翻动木头的声音和许逢兰低低的抽泣声。

忽然哗啦一声,小咬鞋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眼睛一亮,正是一枚小小的长命锁。他捡起来,一圈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响。

还跪在地上扒泥土的许逢兰仿佛在一瞬间听到了儿子的应答,猛地转过头来。

她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孩子,手里拿着祖阿丁从小佩戴的长命锁。

她愣了良久,口中突然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嚎哭,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小咬。

“阿丁……”

小咬似乎有点被吓到了,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小咬同寻常小孩有异,对外界反应少易受惊,素来不同陌生人开口讲话。宋灵均担心出事,刚想伸手阻止,却见小咬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喊了一声:“……娘。”

宋灵均怔住。

许逢兰更是许久难以置信,她抬起头看着小咬,突然呼吸一窒,随后胸口剧烈起伏,猛然朝后倒了下去。

谢静大骇,高声喊道:“抱住她!”

宋灵均眼明手快,在许逢兰倒地之前接住了她。谢静赶紧过来,一边探她脉搏一边引导她的呼吸。

许逢兰的呼吸逐渐恢复,所有人长舒一口气。

又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有惊无险。

许逢兰身上的衣服也是邻居给披上的,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圈早不能穿了。宋灵均看着许逢兰苍白的脸色,把衣服脱下来裹在许逢兰身上。

“老爷我要回去休息了,小咬你今晚就留在这里照看一下他俩,有什么事随时去喊人。”

小咬点点头。

钱天然看他一身单薄的戏服:“回县衙还得走一阵呢,你不冷?”

宋灵均指尖微颤,抿唇摇了摇头。

前一天晚上在祖家折腾到后半夜,再加上没有小咬早早吵他,宋灵均一直睡到过午才起来。

简单吃了顿不知算午饭还是晚饭的饭,昨天一堆乱糟糟的事在宋灵均脑子里搅。

祖阿丁的案子结案没有问题,但白度态度太过强硬,到底得罪了陈家。

织坊,荆州丝织业发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仰赖陈家,陈家祖上是行商,靠着丝织产业迅速崛起,这么些年盘踞在楚阳,早已呈现了垄断态势。

宋灵均又想起祖家院子里那些被打砸毁坏的织机,以及很多被雪覆盖的地方还有火烧过的痕迹,那些一看,就是盗匪的手笔。

或许这事并不关乎陈家。

又或者,不仅仅是只关乎陈家。

他在屋里透不过气,搬了把藤椅坐院子里又总觉得冷。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猫从屋顶跳下来,宋灵均捉来抱在怀里取暖,看着一点一点沉下去的天色发呆。

范无成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笑眯眯地:“大人,这是白知县留下的一些东西,您看怎么处理?”

宋灵均觉得自己有点迷迷糊糊的,他目光落在范无成断了一指的左手上:“范大人手怎么弄的?”

“剿匪时留的。”

“剿匪?”

“早些年伯庸匪患严重,伯庸没有足够的兵马,白大人带着县衙所有人全都上了。我们的县丞战死了,至今也没有再补。”范无成平静地回忆,“我也跟着大人拿着匕首去杀匪,我哪会使刀啊,想不到人的皮肉那样硬,刀震开硬生生削掉了一截小指。那盗贼和我鼻尖对着鼻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不是白大人相救,恐怕我早没命了。”

宋灵均听着故事,有一搭没一搭顺着猫毛:“我来以后没太听过有盗匪了。”

“白知县把他们匪首捉啦,现在还在大狱里关着呢。”

“那些盗匪……”

“大人。”范无成把手里的东西捧到宋均跟前,“有些答案,您不妨自己去找。”

宋灵均抬眼看去,白度的遗物很少,只有一两件官衣,和一本陈旧的笔记。

白度,你到底有什么,非我接手不可的衣钵?

这一世白度尸骨未寒,上一世惨死的宋灵均殷鉴不远。范无成说过,就算不选那条死路,也没人能生出半句苛责。

世道多艰,明哲保身而已。

宋灵均垂下眼睫,淡淡说:“烧掉吧。”

范无成仍然微笑,什么也没有说。

火苗蹿起,烟灰袅袅上升,白度的清白贫苦、艰坷一生,在夕阳里付之一炬。

宋灵均双眼干涩,突然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夕阳走进来,他身披轻甲,脚踩长靴,残阳最后的余光给他勾了边,身后是一片璨丽的云霞。

他径直走到宋灵均面前,手背落到他的额头上。

“去请个大夫,他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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