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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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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鸡鸣,顾青杳在刑部的第一夜结束了。

看守的狱卒熬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他们没有料到这个身形单薄的女人居然仿佛夜游神附体,一整天不吃不喝,到了夜里精神依旧挺拔。

顾青杳盘腿坐在小小的囚室中,背靠着墙壁,仍是一丝不苟地端庄着。

囚室外,卢晔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陪着她熬。

卢晔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有些执念地一根筋起来。

她不说,他不走;她不睡,他也不睡;她熬着,他就陪着。

卢晔在刑部兼着差使,在学宫的时候经常需要熬夜批阅学生们的课业,顾青杳是助教,得等到最后一个博士结束工作她才能回去休息。

那时候他熬着,她就陪着熬,他知道她是个精神头充沛的。

其实那时两人也没有什么交流,不过是在房间的两端,遥遥相对,卢晔偶尔抬起头来就着烛光看她一眼,看她笔耕不辍的样子,她似乎有写不完的公文,而她有永不枯竭的精力去应对。

沉默着,也是个伴儿。

卢晔在刑部,日常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重犯,经年累月下来早已练就一副熬人的劲头,再虎背熊腰的大汉,两天两夜不让睡觉地熬下来,也会萎顿如虫,根本用不着上刑,问什么说什么,而卢晔审完犯人,冷水洗一把脸,还能去学宫上一早晨的刑律课。

可现在看着顾青杳,卢晔心中竟无把握能够熬过她。

一个狱卒小跑着过来,悄声对卢晔说:“智通先生来投案了。”

卢晔精神一振:“人在哪儿?”

他的话音刚落,刑部大牢里也回响起声如洪钟的一句:“人在哪儿!”

声音越来越近,语气和脚步声一样急促:“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卢晔一偏头,就看见了从大牢转角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杨骎,狱卒们跟在他的身后,根本拦也拦不住。

两人四目相对,有点电光火石的意思。

杨骎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目光周遭一扫就看见坐在囚室里的顾青杳,扑火的飞蛾似的向着她而去,结果被卢晔伸出手臂给拦住了。

杨骎这才不得不正经看了他,很不愿意搭理他地挤出两个字:“闪开。”

卢晔纹丝未动,目光如鹰隼。

杨骎的手指在了卢晔的鼻尖:“卢大人,我敬你一向为官清正,别逼我对你动手。”

卢晔并不为杨骎的威胁所动,轻轻一哂:“国舅爷好大的威风,撒野都撒到刑部大牢里来了。”

杨骎原本是想用上峰之威压卢晔一下,让他好知难而退,但却差点忘了自己已经被一撸到底,是个没有官身的人了。

卢晔也刚刚得知杨骎的身份,语气有不容置疑之威严:“智通先生,您还是先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明白再说吧。”

范阳卢氏虽然也是大士族,但跟八百年积淀又有皇室血统的弘农杨氏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世家子弟中也分个远近亲疏、三六九等,杨骎的倨傲和骄矜是血脉和骨子里自带的,他平日不用,用时也信手拈来。

“我犯不上跟你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交代什么,找你的上峰柳尚书去,你不明白,他能跟你说明白。”

恰巧正在此时,柳尚书派了人来跟卢晔耳语,那意思是智通先生的事情上面已经有了定论,虐杀许鸣之人已经投案,言下之意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深究。

杨骎把卢晔扒拉到一边,用眼神命令狱卒打开关着顾青杳囚室的锁。

但又被卢晔拦下来了。

“智通先生的问题交代明白了,她的问题还没说清楚。”

杨骎就差骂娘:“卢晔,我给你脸了是吧?”

文人会面以字号相称,指名道姓无异于当面打人脸了。

卢晔恶人见得多了,压根不为所动:“她现在是嫌犯,又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卢某不管别的,程序上的事不讲明白这事不算完,国舅大人不要让下官难做。”

杨骎无话可说了,妨碍公务的大帽子一旦扣下来,不是解决不了,而是没必要惹这个麻烦。

“你把门打开我单独跟她说两句话。”杨骎语气仍然是命令式的。

顾青杳要维护的、要保护的、居然是这个人,卢晔心中暗暗地想,有些不理解,更有些不甘心。

卢晔没回话,杨骎便更觉得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的,你还怕我俩串供不成?”

她那么讲道理的一个人,怎么跟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人混在一起?卢晔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卢晔已经不愿细想,也无意深究。她能为他蹲大狱,不管这是什么情意,都是牢不可破、无法撼动的了。

狱卒打开了拴在牢门上的铁索。

卢晔眼睁睁地看着杨骎疯狗似的冲了进去,然后半跪半蹲地冲到了顾青杳的面前,全然不顾任何人的眼光。

而顾青杳似是刚刚结束入定,长长的睫毛一颤,重新回到了人间。

杨骎伸出手想去捧她的脸,但理智最终收束了他的情感,在手掌和面颊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他把手缩回去了。

别人怎么看他无所谓,但他已经给她添了太多的麻烦。

她又一次因着他的缘故,遭受了囹圄之灾。

她看上去有一点疲惫,但是没有被用刑的迹象,这使杨骎心头对卢晔的烦恨微微消退了一丝。

杨骎想从顾青杳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却什么都看不出,没有惊惧、没有痛苦、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恨。

这种什么也没有的空白让他感到了害怕。

“杳杳你听我说,”时间有限,杨骎只能长话短说,“长安月旦……结束了。”

顾青杳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杨骎的脸,目光清澈又复杂,失落着、失望着、惋惜着,她少女时期仰望着的一个梦,似乎在这句话音落下的时候破碎了。

“该说的我都跟他们说了,剩下的……”,杨骎扶住她的肩膀,似乎想给她注入一些勇气和力量,“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就如实回答就行,不必顾及我,智通先生……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青杳一点头。

杨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被卢晔“请”出了囚室,尽管他再三表示异议,但是刑部堂官问讯嫌犯的时候不能有人陪同。

杨骎在刑部衙署正门口焦急地等着,直到正午时分,顾青杳才迈步从里面走出来。

卢晔亲自送她出来的,看到杨骎的车驾就守在门口,倒是还有几分自觉地没有上前。

杨骎迎上去,见她面色苍白透出了虚弱,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车里,他们一改往日面对面相对而坐,而是相邻而坐,马车悠悠前行,晃晃荡荡,肩头碰了肩头,手臂蹭着手臂。

杨骎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冰凉,她在虚弱中仍是勉力一缩,较以往的避嫌更多了一层疏离之意。杨骎对她心中有愧,也不敢再向前,于是只浅浅地握了个指尖。

车驾驶到了听羽楼。

这里往日总是车水马龙,如今门庭冷落,除了官府勒令停业以外,杨骎安排许鸣先生在此停灵七日的决定更是让绝大多数人敬而远之。

听羽楼的一层现在一片缟素,布置成了灵堂,莲花池的临水高台上,供奉着牌位,许鸣的遗体就安置在洪泰峰置办的楠木棺材里。

青杳不顾杨骎的劝阻,坚持要看一眼许鸣先生的遗容。

大约是经过了处理,许鸣先生此刻的头脸干净,被割开的喉管也用衣领仔细地遮盖住了,表情安详如睡,只是较平日里苍白,还蒙着一层灰气。那是因为血已经流干。

“上一次见先生,”青杳扶着棺材的边缘,看着许鸣,喃喃地自言自语,“您还嘱咐我要按时吃饭、早睡晚起,善自保养……”

看见许鸣躺在棺材里,青杳才有了斯人已逝的实感,尽管不愿相信,但也已经是无可挽回。

雅室里,青杳和杨骎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相对而坐,侍僮敲门送进来了肉糜粥,尽管听羽楼不营业了,但厨房一应配置都还齐全,这里是洪泰峰的产业,想必他能给这里的人找一个妥善的归宿。

两个人就这样长久静默地对坐着,谁都没有说话,但是都心知肚明,长安月旦到了要散伙的时候。

“对不起,”还是杨骎心怀歉意地先开口,可是除了道歉又说不出什么,“是我对不住你,连累你……”

青杳轻声打断他:“您不欠我什么,长安月旦凝聚了您这么多年的心血,您比我难过。”

杨骎联想到在思政殿上皇帝的教训,几乎觉得有些无地自容:“杳杳,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青杳只是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您已经是我认识的最有本事的人了,可是连你也不行吗?”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些东西不能落到白纸黑字上?”

青杳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有不解。

“《国朝事录》就是这样的东西,这部书里对朝野和时局的分析和预判太过于准确,引来了忌惮,许鸣先生就是因此而死的。这部书已经成了朝廷的禁书,一把火全部烧干净了,我亲眼看着烧的。”

“从此后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部书中写的是什么了,”杨骎语气轻缓而郑重,“杳杳,忘掉它,把书里的每个字都忘掉,永远不要提起它。”

“先生高估我了,”青杳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我并无甚天资,只是听过一遍,写过一遍又抄过一遍才有印象。我看到什么,取决于先生让我看到什么。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杨骎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雕花的漆盒,推到青杳面前:“是我收藏多年的一对寿山石,本想找个合适的时候送你,看来也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留下当个念想吧。”

青杳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印章,一方上面刻着“智通”,另一方上面刻着“迅笔”,“智通”二字用的是迅笔顾郎的笔迹,“迅笔”二字则相反,用的是智通先生的笔迹。

“没有智通先生,就没有迅笔顾郎。先生有心,我收下了。”

青杳把那方“迅笔”印收进怀里,长跪拜谢了杨骎,然后将当初杨骎送她那一对犀牛角笔握的湖笔推到了他的面前。

杨骎自然是不肯收回:“一对笔而已,你留着用吧。”

青杳坚辞不肯受:“往后我没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这么好的笔了。也再没有什么东西配得上用这样的笔来写。”

这话说得如此凄怆,杨骎受不了,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这叫什么话,月旦没有了,我刻坊那边有的是活干,你还想撂挑子?”

青杳觉知是到了该一刀两断的时候。

她离杨骎近了就会有意外的危险,十年前是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他能保得住自己一回两回,但青杳承受不住三回四回了。

顾青杳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和杨骎保持距离将是她余生要奉行的第一准则。

青杳长跪再拜,如此郑重其事让杨骎心头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我与先生的缘分,始于长安月旦,如今能够终于长安月旦,我没有任何遗憾了。”

如被高悬的剑刺中心口,杨骎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顾青杳要与他割席,而他无力挽回。

“是啊,”杨骎心如一片死灰,“既不算善始,也不算善终。”

“掐头去尾,至少中间有个过程。”

杨骎凄然一笑:“那这个过程,你满意么?”

青杳沉默了,不知如何作答。

没有答案,至少不是一个坏的答案,杨骎找出二人签订的工契,付之一炬。

当白纸成灰的时候,也就到了真正散伙的时候,青杳起身向着杨骎行了三拜的大礼作为告别。

门外此时响起了长寿郎的声音:“公子,皇后娘娘请您进宫叙话。”

杨骎一动未动:“知道了。”

青杳起身告辞,杨骎跪坐着,伸出手臂拉住她的手腕,近乎带上了请求的语气:“不要走。”

长寿郎的声音显然是带上了些许焦急:“老夫人也在,让您赶紧过去呢。”

杨骎并不理会,而是抓着青杳的袖子站起身来:“你去哪儿,我送你。”

青杳抽回袖子:“不用麻烦了。”

杨骎这次双手握住了青杳的肩膀:“不麻烦!”

青杳抬起眼睛,一语双关地说:“我们不同路。”

杨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一瞬间的失魂落魄。

临近日暮,他们第一次一起走出听羽楼的正门,谁都没有必要、也没有身份需要隐藏了。

杨骎站在听羽楼的门口,望着顾青杳的背影越走越远,他知道她对他是存了决绝之意。

长寿郎小心翼翼地提醒杨骎皇后还在宫里等着,请杨骎上车。

杨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急什么?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背着手走进了长安的暮色中。

杨骎原本以为他和顾青杳已经保持不了距离了,他无意识地把她拉进了自己这摊泥沼般的事业,让她承受了风险,所以他必须保护她。况且,除了自己,谁还能护住她?他和她的命运早已经牵绊在一起,这是上天的安排,他刚意识到没多久,而她甚至还没意识到。

就在他以为他们再也分不开的时候,顾青杳擅自决定和他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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