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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新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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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晚照旧起得早。

搞不懂自己是如何得罪了生物钟,哪怕这样伤着,仍然准时准点蹦出来折磨人。

真是让人惆怅的生理机制...

衣料贴合床品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她翻了个方向,侧身观察起了旁边这份不做敛藏的起伏。

清浅均匀,从某个时刻开始,逐渐频率相近。

一呼,一呼。

一吸,一吸。

直长前探的睫毛,润泽流畅的唇形,还有随意铺贴在面颊的散发...

馋意争先恐后地钻进血管涤荡全身,逼着人就范动情,仿佛一刻迟疑都是对造物者得意作品的大不敬。

以轻抚,以勾缠,以搂拥,让那人眉头微紧,尔后再悠悠转醒。

她没有那样做。

朴晚轻手轻脚地撑着杖,克制住了搅扰那份深度睡眠的坏心思,随便换了身衣服就赤脚走出卧室。

昨晚回房时困得连洗澡都敷衍,东西自然还没来得及收。

只是,客厅出乎意料的整洁。

连接线被齐齐束成几捆,和余下的设备,手柄,光碟一并,规整地码在昨天带来的收纳箱里,折了两层的厨房纸上倒扣着洗好的杯碟,就连垃圾也分门别类敛成了几袋...

什么时候整理的?

如此多冗杂琐碎的事情。

还有...

她瞥见了放在台面上的首饰盒,和江芥送她的金条歪歪斜斜叠在一起。

朴晚压根没记住程馆长昨晚说的是什么钻,以至于她也无从裁夺礼物的价值。

倒是最近金价涨了很多,这么大克数,能估摸算出个大概。

下次回什么礼好呢...

在沙发里窝坐琢磨了好一会,直到其他卧室开始有了洗漱的动静,朴晚才起身铲了杯冰,噼噼啪啪地摆弄起新豆子。

出粉,轻压,反旋扣。

没什么烟火气的主厨家里,浓缩出三杯不算敷衍的饮品。

油脂均匀光滑,颜色过渡妥帖,提萃深浅适中,隐隐带着坚果香气。

“嚯,这么早就开始上班...”江芥不忘打趣老友,顺手拽过咖啡豆包装闻了闻,“刚拆的?”

干豆似是透着股清新泥土的气息,一下就能让人能联想起雨后落地的榛果。

厚重。

江芥对食物了解并不深刻,她关注的重点全在旧的那包已经拆开的豆子,同样的包装,剩了大半,斜在咖啡机旁。

“不是有包已经开封的?”江芥抬着眼神示意,以好友对食材的挑剔程度,要扔早扔了。

更何况朴晚向来会用完一整块橡皮,怎么看都奇怪。

“嗯,新拆的。”朴晚推了杯才萃好的浓缩过去,若无其事地砸掉残渣,“另一包啊,先放着吧...”

叮叮当当,磕磕碰碰,说说笑笑,再被一声开门后的遣声问候打乱。

“早上好。”

缓着气,话音恹恹,带着没睡醒的困倦。

一份从卧室里走出来的礼貌问候。

“早...”

江芥眉眼弯弯,只顾伏头撇弄杯中浮顶的油脂,抬眼应声之际,到嘴边的话被生生噎住一半。

...上好。

她默默在心里把问好的另半句补全。

主卧,从主卧出来。

江芥努努嘴,随后笑意颇深地端杯抿了一口咖啡。

看吧,看吧。

昨天那架势是前妻,那今天这阵仗就是正室。早预料到这样,就不该谦让去小房间的...

这样想着,江芥又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两人,氛围不生焦灼,也没了昨天的剑拔弩张和故意置气。

“咳嗯...”她清了清嗓子,拎出一副老母亲过来人的语气调侃,“不介绍一下吗,你们俩。”

“她呀...”朴晚不急着正经回答老友问题,就随手抄过两份浓缩底,先后倾倒进满冰的岩石杯。

玻璃杯表面围裹着一层模糊的冷雾,水珠沁凝 ,贴着持拿的指尖下坠,在宽口下沿溜出一道割裂雾层的三八线。

冰块也应景,化了棱角跌在杯壁上,就着清脆的撞击,补了一声短促的炸裂音。

啪——

“新豆子。”她笑意愈深,扬着下巴问向另一位刚坐稳的女嘉宾,“刚换的,要来一杯吗?”

“嗯。”音节递得含糊,回答也显得瓮声瓮气。

朴晚揉了揉掌根,挑出一只带图案的马克杯,又着力拧下咖啡机的蒸煮手柄;机械过萃的嗡鸣声嵌在袅袅氤氲里,吵个不停。

瓷釉上印着只盈盈笑眼的狐狸。

清晨的空气总是清新,化成分子的咖啡因尚还余着馥馥热气,这个时间段中一切的一切,都本应拨拉神经,唤人清醒。

江芥却窥见两人桎梏在莫名腻歪的意蕴里。

新豆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怎么不见你给我也挑个杯...”江芥嗔笑戏言,拎起手机拨弄起行业群的聊天记录。

除了群里同行们每天准时准点哀叹毫无自由的上班生活以外,群主也会偶尔整理近来的风向动态,以便众人随时掌握行业脉搏。

某平台直播打假,某品牌全屋智能解决方案问世,新能源造车行业数据...尽是些无新意的“大事”,江芥快手划过。

突然,手指顿在屏幕上。

“滨大和清水...毕业展?”

不知道哪儿吹来的动向,说是滨大今年艺术系的毕业展有意搬进清水,合着清水对外的门槛等同摆设。

群里跟了几句【近水楼台】的队形感慨。

在她们这一行的眼里,清水最是不接地气。

跟国级展馆弘扬文化软实力的性质不同,清水是国际协会型美术馆,全球同级位列的成员机构共有八个,属于亚洲唯二,国内唯一的协会成员,在艺术界颇有些影响力和话语权。

场馆一直以来严格秉持着协会「艺术无国界」的服务初衷,外加国际知名建筑师安德鲁封笔神作的美誉加持...因此让清水接地气这件事,也就自然成了天方夜谭。

牵一发而折损行业位望,得不偿失。

更何况,滨大是综合性学府,以工科见长,并非专门的艺术大学;绕过其他排名靠前的艺术类院校,单单找到滨大头上,难免让看客有了近水楼台的揣测。

“没有毕业展,是馆里打算开放部分展品的数字版权,在这方面滨大提供了一些技术支持,属于院校和艺术机构的合作项目...”程莫霄声音淡淡,在一旁接过咖啡,“谢谢。”

谈及工作话题,她明显多了几分清醒客观。

“开放版权?”

江芥熄灭屏幕,饶有兴趣地多问了一嘴。

知道这么细,内部人员?

更好奇了。

到底是怎样的人在和自己一身反骨的好友纠缠。

“对,开放一部分数字复制品通道,脱离版权束缚,直接进入公共领域。”

江芥把玩着杯身追问:“没了版权,那不是随便谁都能商用?”

“理论上人人都可以下载使用,二次加工...虽说没版权影响,但作品本身有知识共享政策的保护,商用也得要合规合法...”

没过多解释,程莫霄只精炼三两句便结束对话。

“这么详细,你是...在清水工作?”

“嗯,也正好在负责这件事...”

公式化的阐述,不生情绪的措辞,当事人话音一落,掐着杯柄又抿了一口。

江芥关注的重点是去年差点吃官司的“雷区”,而朴晚在一旁听得仔细,只因为说话的人是程莫霄。

避开了硬凹人设的行业黑话,连自己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界人士都能将她的回答参懂个大概。

诚然给大佬的身份点缀了几笔平易近人的色彩。

不刻意戳破身份,上哪儿知道面前知之甚多的这位就是馆长本人呢?

“这样啊...”江芥顺口应着,又侧头压了压声音问向朴晚,“所以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师出同门。程莫霄这般暗暗确认。

刹车踏死,猛打方向盘,把车拐进一个急转弯。

可显然自家恋人的反应比想象中要松快很多。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朴晚腰身稍侧,舒了舒眉眼,这样开口陈述。

好多年前,合租...女友...隐婚...什么的。

这些个名词和眼前的程莫霄交迭起来,好像牵缠出年少很多很多段旧时光;拿不准当下该从哪句讲起,既然已经这么直白地挑明,她干脆也坦然笑开。

“我今天还得去店里,回头再和你细说呀...”

不是推辞回避话题,而是朴晚算准了这个时间点到夜露,就能少些和其他员工打照面。

要人帮忙换工作服这种事,被瞧见容易落口舌不说,还怪羞的。

送了江芥离开,两人也准备出发去餐厅。

按理讲朴晚的身体状况不能进厨房,脚刚出了问题,后厨又熏又滑又莽撞,极易造成二次受伤。

至于对单的位置,换别人也能顶上几天,后厨都是她一再掐齐的出餐标准,根本不会出什么差池。

唯独鹿肉等不及。

韩鸥临走时说今天会带肉样过来,先看看质量。

新鲜肉品的话...最好不要隔夜。

也就成了非进厨房不可的理由。

厨师服裤管底部没有松紧,余富不出多少空间,让朴晚自己穿的话轻重不得力,布料生烦,恨不得把底边剪开。

好在今天有“帮手”。

面前的人曲膝点地,甚是优雅地给自己朝上叠裤脚,折角捏齐,慢慢上挽。

指腹的触感在腿骨前后剐蹭,揉皱的心绪被骑士小姐细腻的动作熨平。

从自己的角度看去,程莫霄没有任何表情。

眉眼不着锐利,轮廓平生秀气,好像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趣,又似是对万物尽数不拒。

朴晚突然想抻着身子去抱她,把人冒失地圈在怀里,再呢喃地嚼上三两句宣示主权的悄悄话...

更衣室没有人。

却随时有可能撞进来人。

她如今忌惮风言风语。

餐厅的八卦,向来逃不开最基本的床笫之私,朴晚最是恶心这些赶不尽,杀不绝的龌龊话题。

靠眼见供给灵感,靠臆想把内容补全,再被端进后厨里稍作几轮处理,指不定会被魔改成什么样的饭后谈资。

哪怕只是手腕堪堪搭上肩头,如此清浅的凑近动作,也要假设出双份风险。

犯不上的。

“好了。”程莫霄支起半蹲的身子,逆着光线缓缓站起,从肩肘,到腰身,再至胯线,镶边的轮廓给面前这人润饰了一层庄重感。

蛊一样的,曼妙的庄重感...

这是公共场合。朴晚在心底强调着,随即低低吸一口气,勒住几近脱缰的心思。

“要扶你起来吗?”

面色平静,声线清泠。

程莫霄抬起左臂,引手悬在面前。

朴晚盯着细长骨节出神,鬼使神差地将唇贴在自己指尖,片刻又轻力伸去对方掌心里揉了揉。

借由着这份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撑着起身。

“嗯?”

“小费。”

拓在手心,一枚不完整的碎吻。

她慢悠悠地把心思述明,接过杖柄随即示意不用再扶,自顾自朝地前走。

容易重心不稳是一方面。

推开门,一声声“朴主厨”自迎面,从身侧,拢着四面八方全涌上来,她一一予以公式回应。

这儿人多眼杂便是另一方面原因。

珍惜新长出来的羽毛没有坏处。如此闪念,朴晚不自然地微翕眼睫,沉了沉右肩。

她拎得清的。

眼下后厨到岗只约莫五六成,反倒是韩鸥比昨天提前不少。

与程莫霄一前一后,又跟韩老板打了个照面。

搞不清是第一次供应餐厅给足诚意,还是她行事一贯如此,所谓的当日冷链送货,次次都是韩鸥亲自上门。

“哦对,鹿肉。”韩鸥自言自语,绕到后门货运片刻又折返,“新鲜的,没冰过,看着还行。”

朴晚接过包装盒,编码贴标齐全,肉品颜色稍深,弹实微干,无臭无潮无斑,粗略评判外观衡量的话,肉质应该不差。

她靠坐高椅,晃晃手里的肉材,扬着笑致谢。

紧接着面前被推来两支玻璃酒瓶,瓶身贴着手写编号,韩鸥:“送你,我也是第一次做手工精酿,你别嫌弃啊。”

嗯?

试品不算稀罕事,可这精酿的附加属性又是手工,又是第一次做的...分量就有些显怪了。

无缘无故的,程莫霄还在这儿呢...

朴晚这才把注意力挪到韩鸥身上,偏力量感的身形,长发侧编,浅色打底上套了件奶白圆领毛衫,织洞松松垮垮,稍有不慎就会破针起线...

送货这种脏活,配这么不经折腾的衣服。

有种很奇异的冲突感。

“谢谢你啊,不过这么贵重的精酿给我怪可惜的,我也喝不太懂...”朴晚挽了挽袖子,苦笑着尝试婉拒。

韩鸥直爽地接过话头:“一份生日礼物而已,没什么贵不贵重。”

生日?

朴晚心中一惊,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眉梢眼尾的笑容微敛,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疑惑的意味。

“噢,刚才路过看到蛋糕上面有你名字,才知道过生日,不好意思啊,送得唐突...”话音句末被振动声衔接,电话来得凑巧,韩鸥欠了两步转身便去接。

原来是蛋糕。

昨天就忘了切,今早江芥嫌麻烦也没有带走,索性自己就把两个都拎店里来,本意想让大家帮忙分着吃掉的...

朴晚拎过酒瓶,弓腰放进脚下冰箱,转身又从柜子下面摸出手冲套组出来摆弄。

身旁的程馆长不常和吃喝打交道,盯着她的动作有些入神。

像是互联网上那些打着疗愈放松旗号的影片。

研磨,浸泡,静置,动作缓缓。

“小程馆长,你走神了... ”她脸上笑容描浓了几分,手上动作依旧,状似好心地悄声提醒,“想什么呢。”

程莫霄打从见了韩鸥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虽说面上不显,可朴晚毕竟不是旁人,这点小情绪自然被她悉数捕捉。

只一眼就察见,这人平静之下,情绪暗生。

可程馆长抻了抻指尖,勾着嘴角否认:“在想馆里的事。”

近来程莫霄的态度过分殷勤,殷勤到让朴晚快忘了身居馆长的位置,本该被更为繁杂的事务缠身才对。

倒是今早和江芥的几句交流点醒了她。

入馆的海内外艺术家大多造诣颇丰,按着上次跟自己签署的合同流程来看,光是采集回收纸质文件这类事,已经是项不容乐观的大工程,更别说其中还掺杂着必要沟通和商议这些额外的时间成本了...

“最近辛苦你了呀。”朴晚神色一软,扯带出软哝的撒娇意味,前厅员工往常来得稍晚些,四下没人,正巧给了她这个不顾形象的机会。

摘下“朴主厨”这身孤高不胜寒的外衣,做回“朴晚”,在程莫霄面前扮一扮乖软。

“要吃什么吗?我让后厨端给你...”朴晚噙着笑意,柔润姿态更浓,“或者我进去,你多等一小会儿就行。”

“不用麻烦。”程莫霄低声淡淡,神色一如往常,声线里却藏着一丝不和谐的走音。

“那我请你喝东西吧,嗓子都哑了。”

她俯身翻找,全然没有留意到程莫霄眼神里一瞬溜过的介怀。

“椰子水,可以吗。”

“嗯...”

馆里的事只是挡箭牌,另一部分具体原因程莫霄没明说。

她在琢磨,为什么韩鸥每次都能挑中千百种表达方式里最让人误解的那个选项;再或者说,韩鸥总是可以把那些用词不当的表达轻易说出口。

然后,让人错译,再出面解释。

程莫霄做不出作梗合作关系,影响朴晚的事业的举动;可也控制不住自己会被韩鸥几句话搅弄得气血上涌。

眼下她急切地,迫切地,无比焦灼地想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一纸让自己不用那么生闷气的偏方。

热情无罪。

明明热情无罪的...

“来一杯吗?”倒掉预浸的开花水,朴晚朝着刚结束通话的韩鸥邀请,言辞间立刻端了几分正经态度,“算是我给韩老板刚才两瓶的回礼。”

“求之不得。”韩鸥随手放下在电话里誊抄的纸卡,兴头十足,“哪儿的豆子啊?”

她们这些行家,能从口感调侃到原料,原料追溯到产地,产地闲谈到地貌,地貌扯上生态,生态拔高到宏观生命,再擢升到量子纠缠,分子结构的层面,最后用一句极其主观的“好吃”抑或是“不好吃”来结束话题。

程莫霄喝了口椰子水,稍稍侧过视线,低头时不经意间瞄到韩鸥放下的纸卡。

是串数字号码,1有斜尖向上的锐角,7留有中间一横,她突然从心里生出种无端大胆的猜测。

暂需求证...

程馆长小坐一会便借由离开,韩鸥也没做久留,前厅员工陆陆续续地已经打卡就位。

朴晚才将做好一轮封边烤制的鹿肉丢进煎锅。

口袋里的手机此时震响。

一声,两声,没再继续。

是微信消息。

她镇定地用餐勺舀一匙锅底的澄清黄油给肉品淋面。

屏幕上是黑头像传来文字讯息:【下班记得提前讲,我过去接你。】

油花雀跃,朴晚握着手机,翻肉翻得漫不经意。

彼端又发来一条消息:【晚上一起出去转转?】

调了火,她用勺弧轻抵试熟。

对话框多一枚似是订正用词的气泡:【我们*】

朴晚顿住动作。

晚上我们出去转转?

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晚上我们一起出去转转?

...

我们啊...

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笼统又通俗的代词竟然有这么汹涌的吸引力。

千波交迭,搅扰心海,掀起失控巨浪。

朴晚没急着回微信,只随意将手机扣进裤袋里,又捏着夹子把肉从锅面掐了出来。

执刀横切,断面的颜色却意外浅得过分。

咦——

光顾着看信息。

居然失手把肉煎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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