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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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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唤人清醒,钝痛后知后觉。

坐在计程车的后排,朴晚还有些头皮发麻。

不知道是触到哪根神经,昏花着眼,看不清;消聩着耳,辨不明;甚至指端搐动,也跟着轻微发颤。

整个人浑呛呛的,掐着手机胡乱施力,脑间还有不该出现的细碎记忆蚕食。

衣摆那处冰凉甚浓,洇湿的部分泛着一圈不和谐的紫,也拿不准送去干洗店的话洗不洗得干净。

朴晚垂着头,轻轻把指端覆在那处未干的异色湿痕上,揉搓,摩挲,最后放弃。

这件衣服,只穿了一次。

屏幕上多了条来电提醒,杨奇。

她侧目细盯了两眼,轻点挂断。

席间好像谁提及过一嘴,也没听清具体是哪个姓杨的,不过不论是谁。

电话,不想管。

那人来与不来,她也不想管。

从这里到度假村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朴晚也在后排仰靠阖目,从斜晖到晚景,再从困倦中逐渐缓醒。

下车时脑子好像清明了些。

不变的是,窗外,雪依旧漫天。

细碎的粉雪落在室外小廊地席间,扰着升腾的氤氲,用滴滴冰凉稀释热池里假月亮。

朴晚站在酒店房间里,开足空调,随手打开电视机,又一头栽进软榻里。

偌大的液晶屏里翻来调去,尽是些她不看的春节联欢节目,鼓掌声阵阵,镜头来回切换在现场咧着公式笑容的观众的身上,朴晚搞不懂这群人他们在笑什么。

只觉得不咸不淡的假笑之下,整齐列坐的人群之外,自己却显得更滑稽了。

在那侧喧嚣里,坐着一排正确答案,对自己像秘密一样的正确答案。

一时间分不清如今的这个程莫霄,到底是六年前记忆里的鬼影,还是大家口中那个陌生人。

对着这两个选项,自己全凭主观臆断。

她也是第一次才发现,原来程莫霄不是外温内冷的面具人,也不是什么绝情寡意的规矩怪。

相反的,她会喜容欢笑,会斗嘴争吵,还会乐善好施,广济众生危难,功德桩桩件件... 而自己去年,不过也是仰仗程馆长千百个美好品德中的小小一个,做了次受惠者。

朴晚从来不考虑自己身份配不配得上这类问题,从前是,现在也是;喜欢了就死命追,追到手就是自己的。

但是现在,好像被绊在一开始的环节上,她居然怎么都翻不出喜欢这人的理由,更分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了。

好迫切,想弄明白。

在危邦里倚靠一面残垣寻温暖,靠自己把破败美化成一处园囿乐土。

可邦城倾灭,幻象里只坐着一个让朴晚倍感陌生的假人...

她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假人横生占有欲呢?

好像错的是那晚跨年荒唐夜。

摘掉插在裂缝里制衡的那块写着禁止通行的牌子,裂缝下段,是六年间赫然两路,一条平坦一条险。

她隐约看到夹缝里钻出一棵畸形的树,把粗枝横斩,在催拉枯朽的断截面,嫁接了一段不相干的蔓,枝蔓靠着本能交缠,眼见着胀出一颗巨大的瘤。

生疏的瘤。

让人作呕的瘤。

哗啦一下,瘤在眼前泄了。

那颗廉价的粗制炸弹,四分五裂,塑壳迸了自己满身。

涌出无数只低声絮语的,鄙态的,丑陋的鬼影,哂笑着,讥议着,揶揄着。

开腔举言,咧嘴哑声,模模糊糊隔着一道雾,朴晚好想凑近,读懂他们在那层朦胧里说了什么。

只听见电视里小品的主演们突然齐声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台下又是一片掌声。

啊,原来是这句呀。

朴晚仰躺在床上缓缓想。

不甜的同时,还会觉得涩,还会觉得怏,还会觉得苦,还会觉得寒。

可这瓜,自己也是硬生生地扭了好些年,怎么能说放就放呢?

她不知道。

雪还在下,铺的私院小廊满地凉光。

手机里有几条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消息,朴晚简单应了几句,又回手翻开那个黑头像。

最后收尾还是自己的发言,不见回信。

室内热气已经调到最高,可朴晚还是感觉到一股不清不明的寒意,跟着又突袭来的乱影一起,搅得她心神不宁。

利落摘掉身上那些多余衣料,扔下手机,把自己置在莲蓬头的热雾下,又趿拉着拖鞋,一路躲进热汤中。

廊间的热池半露半藏,氤氲蒸腾的水汽中央,柔目缱绻,倚着具软颈薄肩。任几根碎发涣散在水面,一汪汤泉遮遮掩掩,拦住旖旎的雪肌余半,躺在溽热内,蜷在雪色间。

呼吸起伏轻颤,朴晚瘫在一池从旧梦迁徙来的月光里。

好像印象里,程莫霄最后离开那天也下了雪。

凌晨两三点,夜雪弥天,回去推开门,那人就找不见了。

看吧,程馆长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那天先是画了个逗号。

可逗号,终究不过是句号的一半。

要不要把那句号的另一半,留给同样是落雪的今晚补完?

朴晚没想好...

门铃骤响,些些刺耳划破了雪夜的前半段。

怎么廊院这里还能听见门铃声呢?

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恐惧顺着尾椎骨往上攀,朴晚弓着腰身,又向池下钻了钻,这几声机械音却不等她缓神,径直把她抛回被拉下神坛,大彻大悟的那几天,瑟缩在公寓一隅角落,对着无数遍循环彻响的门铃犯难发颤。

只是一段匆促的闪回片段,也更是一段让她忧悒畏怯,惵惧崩溃的旧事梦魇。

朴晚把头沉埋在这池灼热下,任由水填灌进耳腔,窒着呼吸隐避着不该出现在此刻的兵荒马乱。

...

度假村的前台,匆匆赶来一袭黑衣,衬着大堂轻柔悠扬钢琴背景音,慌乱失态得迥异。

“现在还有能办入住的房间吗?”一开口,便满是躁意迫急。

“不好意思,今天满房,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说话的黑衣略显犹豫,端量出另外一套说辞:“那,那现在加同住人行吗?”

“可以的,不过您要提供房间号和办理入住信息核证...”

处理好手续,来到11b,停在门口,程莫霄缓了好半天,几度调整呼吸,才将那口气喘顺捋匀。

指节反复覆上门卡锁,再思前想后,迟疑着将手抬离,一番折腾下来,门把手边缘钤了一小方掌纹热雾气。

沿途事故堵车,自己出门拿错手机,一路滞卡在下不去的高速路上,再打电话回去,小楼里醉醺醺的那群人,扯着大舌头,说朴晚早就离席了...

解释起来,像是极其牵强的借口。

她又拨通那串号码,嘟音半天,无人接听。

不该在停在冷风里跟这扇门僵持。

敲了敲门,又轻按门铃,程莫霄见屋内没回应,才用卡片贴上了没上内锁的房门。

“滴----”

...

水里的景象照旧是模糊不明,糊了一层浮动的涟漪,听不清,也看不真切。

她想抬头换口气,再伏身埋头逃离那些虚幻无实的乱梦;却在把头扬起呛咳的一瞬间,窥见不远小廊处,推门一具长衣身,逆着光走到了跟前。

朴晚揉了揉眼,一时间幻象四散。

眼瞧着那人脱了鞋,摘了大衣,赤脚踏雪几步,跨进栏锁泉流的石牙,洇了裤脚边。

又看她俯身拨开雾障,欠身屈腿,痴缠气息在颊畔,水漫过了腰线。

原来是迟到的程馆长啊。

手指前探,绕揽过自己潜了大半的臂背,面前人湿了袖管,衣料被热浪烫熨得贴身,描摹出侧腰的周缘,最后补缀了几片雪。

逆着光,朴晚辨清面前的影,唇角开合,哈在雪间浅浅白雾,没落一句话音。

她只觉得自己肩头微耸,随后被捏握住腿弯,身下的手腕稍稍施力,居然就这样轻易的,把身子困在那人湿漉漉混着隐香的怀里,起身迎着落雪,趔趄了两步;离了烘热的水汽,皮肤泛泛生凉。

好冷。

过来时裹的那条浴巾早就掉在水里湿透了,现在表面应该也覆了一层薄薄的绒雪,不能再用。

寻不到干浴巾,程莫霄就抓起刚扔在小廊条椅间的外套,盖遮在朴晚水涔涔的身子上。

程馆长,可真是个好人。

体面的好人。

哪怕是现在这种场景,也还是不徐不疾,摆着张风雨不惊的脸,把那一片沉溺的莹白从水里捞出来。

朴晚却看不懂这静湖之下有什么暗涌的波澜。

像个恪守职责的救生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负责把溺水的人搭救上岸。

“...你衣服湿了。”

“嗯。”轻轻把人着放在床上,程莫霄轻喘抬气,随后又是开口淡淡:“没关系。”

还是这样的语气,沉声静气之下,衬的自己好狼狈,朴晚拽了拽被子,现在面前这人,是介于守矩和鲜活之外的第三个人。

也可能是第四个,第五个,是分开数年中,横生出来的第无数个共享同一张脸的陌生人。

不需要强扭,自然瓜熟蒂落;拿不出证据,答案模棱两可。

朦朦胧胧的,和席间大家说的那位不一样,也和自己很久前熟识的那位对不上,一时间辨不清这张面具下,藏着的究竟是哪位了。

朴晚不认识...

濡湿单薄的布料紧裹着程莫霄的轮廓线,袖间润湿垂坠的部分还不时跌落水珠,自布料划过,在褥床上漫开,洇了一小块痕。

那人找来了一条新浴巾,又反手拉紧窗帘,侧坐在床边,掀开披着的厚被毯,耐心地给藏匿在其中的鸵鸟擦拭身子。

还是,把符号补完吧。

句号也好,逗号也好,弄清楚之前,她需要一枚休止键。

织物轻轻贴合皮肤,吸干每一处多余水分,再套上衣服,看着面前人的慢动作,朴晚把视线投向了程莫霄的眉眼。

她向来看那浅澈的眸无措,可今天,又清醒又坦然,还带有一点点贪恋。

贪恋最后一点,既熟悉又陌生的眉心倦眼。

投过去的眼神炽灼,潜存不解,暗藏不甘。

但朴晚做不到对自己撒谎,急切地想在死胡同里搞清楚答案。

给出去的那份热情,一定要明明白白。

“怎么了?”被盯得不自在,那人缓缓开口。

“我好像找不到喜欢的感觉了,程莫霄。”说完,朴晚低了低头,抿着嘴逃开目光。

突然分不清喜欢的是谁,也突然找不到喜欢的理由了。

更突然搞不懂喜欢这件事了...

“等这场雪停的时候,我们,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可以吗...”

朴晚微垂着头嗫嚅发言,眼尾噙不住的泪啪嗒一下,不偏不倚地砸在正下方程莫霄的手背上。

好难过,心口滞疼。

可对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徒生难受呢?

牵着那人的手,她拂去不该停在表面的泪渍,指骨冰凉,抬头时却迎上对楚楚热意的眼,一滴凝炼出的珠滴翻过映红的下眼睑,在脸颊上缓缓划走出一道剔透的细痕。

泪滴游拨嘴角,带出一弯勉强的笑,程莫霄声音依旧平静,撇清情绪。

“是吗?”顿了好一会儿,又道了后半句。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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