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多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拖到甲板上时弄出了点动静，差点踩到前面人的鞋子，格林学士回头，老人的表情看起来比他更先注意到他的新发现。

“那是布莱恩！”爱德华多压低了声音说，免不了惊讶。公正之神的牧师们用法官的口气宣布学者们的去向时，就有很多学者不知所踪，有人跑了，莫斯学士的新学徒就是其中一个，他没在最后清点时看见那家伙，也同样没在平板车上看见布莱恩，只能想他是还没从石头块儿下面被挖出来。

侧□□毁时爱德华多还在梦里，恋家，做着关于在他养母怀里听着摇篮曲的梦，是老人泼了他一脸水叫他起来逃命。

“可他怎么会被拉到船员那边？”他问。

“那是因为他是船员，布莱恩一直在船上。”

格林学士摆出和蔼的表情，熟悉这个老头子的人都知道这是种气愤的前兆：“他之前怀疑我们会被流放或者□□，最近的消息是……”看到自己学徒的脸上一脸茫然，格林换了个说明方法，“你的脑袋里除了水文图和你的摇篮椅子也能腾出来一块地方放放其他东西，你以为一群经验老道的海员会随便喝到不干净的水，而我们又刚好带着解决这个的药剂？”

爱德华多慢了半拍才把前后事件连接起来，在神殿出事的前一天，他和布莱恩在格林学士的带领下正研究治疗胃痛的药剂，可他做出了一些让人腹痛的药剂，随后格林学士生气的说他只会调配毒药。布莱恩在打扫后装走了那些，但他没来得及扔掉了，因为爱德华多之后拉他去集市给兰达买额外的“甜点”。

格林学士咳嗽着斜视他，充满了扇他脑袋和踹他一脚的意味。

“布莱恩？”瑞斯闷声闷气的加入他们的谈话，爱德华多记起来他手上还拽着一个真正的孩子，瑞斯腿上的伤都差不多被公正之神的牧师治好了，但新生的肌肉和皮肤都很脆弱，他走得不稳。

爱德华多曾试图在照料男孩时聊一聊他们都认识的布莱恩，但……布莱恩不是个好人就是男孩的意见点评。

自由地重建奴隶市场之前，奴隶贸易也盛行地下，北方王国作为如此巨大的帝国，自然不算是能够免俗的一员。而爱德华多就是这项制度之下的牺牲品，他被亲身母亲以奴隶的身份被卖给了他的养父，但他们可以说是救了他，他们爱他，收养他成为他们的末子，贵族收养奴隶是不体面的，所以他从没跟人提过，只宣称他是个被收留的孤儿。布莱恩和上次他们见面的样子很不一样，乱糟糟的并且明显的虚弱，他可能在被抓住时挣扎过，一个佣兵拉起他扔在绞盘上，他磕伤了胳膊，还有点神经质的低着头，看见格林学士和爱德华多时他瞪大了眼睛，整体却很镇定，瑞斯正警惕地看着他。

“别看了。”格林学士说，布莱恩是他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他最好不被发现，老人被手腕上绑着的绳子往前拽了一下，爱德华多和瑞斯也是，但男孩没照他说的做。

一个跟着海盗们临时倒戈的佣兵看了他们一眼，明显想去寻找瑞斯的视线源头。

爱德华多的反应更快，他立刻朝对方咧开嘴挑衅，伴随着更加刻薄的语句，嘲笑佣兵不够用的脑子和男子气概，关于如何批评一个人的脑袋来自于格林学士在侧塔对所有傻瓜蛋的教导。他转移注意力的方式非常优秀，给自己招来了一个打在脸上的拳头。

爱德华多捂住脸，尝到了一点血腥味儿，格林学士在佣兵的拳头挥过来的时候大喊着“三主神！”，男孩的表情显得很愧疚。

在学者们被拉下甲板又塞进海盗们的船舱里时，爱德华多让瑞斯坐到了自己身边，打算为他的朋友做点什么。

“他现在不是奴隶主了，他是真知女神的学者。”他对瑞斯说。

“可他曾经是！”瑞斯回答道，男孩绷起肩膀，“他有罪过。”他固执的说。

所以爱德华多开始讲布莱恩是如何对待那些被他发现的孩子和奴隶们：他买下了他们。富有，这一点毋庸置疑，驱逐十年但不意味着布莱恩曾经的财富会被收缴，爱德华多怀疑过他，他甚至跟踪过他的同袍——愿阿米莉娅原谅他的鲁莽——在布莱恩第一次买下奴隶们的时候，他实在是担心这个前奴隶商人想在新斯坎或者北方扩展他的生意。

可事实与他所想差之千里，布莱恩把一个有天赋的孩子送去了日光之神的神殿，那孩子最近来的信是他已经成了一个预备牧师，从卖身奴隶的平民到牧师，令人惊叹的转变。

新斯坎的所有乞丐和穷人都认识布莱恩。

爱德华多还知道黑发学者成功地帮一个老酒鬼戒了酒——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天天带伤回侧塔，所有人都知道戒酒有多困难，绳子，发疯的叫唤、乱扔东西和打人——酒鬼和酒鬼的女儿最后都挺开心的，而他记得布莱恩在别人说谢谢的时候特别奇怪，比起开心更像是在承受某种刑罚，爱德华多试图深入思考，但想不通：“……他曾经是个罪人，可在他有打算改变的时候，你不该给他个机会吗？”

“他在改变。”爱德华多最后总结道。

瑞斯表情奇怪的消化着他刚刚得到的信息。

“我有一条新消息，同袍们。”格林学士在绳索之间艰难地拍了拍手，打断爱德华多的话，也获得了其他学者们的关注。

这消息肯定是布莱恩带给他们的。爱德华多想到布莱恩的处境，突然感到嘴里的血腥味变得难以接受，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胃里没剩下多少东西，而老人说出的话让他压下了所有的反胃。

国王的意图已出，不论他们是否通过神术检验，学者们都要去王都赴死，国王已经召集了一群刻板从命的官员，拟定好了判决书。

“我们正在海盗的手上，格林兄弟，不应该先担心会不会被他们杀死吗？”有学者回答，没关心学士从何处得到的信息。

“同袍们，新斯坎的学城已经倒塌了，但你们还有另一层身份。”格林学士说，语气客套而坚定，“我们之中有谁不是有着爵位的？和体重等量的黄金对于诸位都不是个困难的决议，给你们的家族写信，波斯纳会试图交易带走我们，但他一个人绝不会拿出比我们更多的财富。”

船舱里安静了一会儿，思考和理解似乎实质的流动着。

先前那个学者大叫着反驳，如果不是船舱的大小只能允许他们盘腿坐着，他看起来想再退到船外面去： “你在劝我们舍弃名声？格林，你在让我们放弃阿米莉娅！我们只要受审判就能得到清白，但瞧瞧你的言语，你真是被恶魔附体了！”

“阿米莉娅从未呼唤我名，恶魔也一样，我执行着她医治者的教义已有数年，我知道你们这些坐图书馆的家伙们又懒又固执，可违背教义和挑衅神明，放一只恶魔进入神殿？”

学者们乱哄哄的否认了格林学士的问句，有人对格林学士将阿米莉娅与恶魔的同比皱起眉毛。

“看着我们自己，我们的手拿笔，是牧师，但我们可不是真正的施法者。”格林学士卷起袖子，皮肤苍老发灰，撩开的头发下是已经结痂的伤疤，新斯坎的人们用一个碎瓶子给他留下的，“我们本来就没有神术，更不能用是否能施展法术来证明我们自己是否渎神。用唾沫和刀剑争辩的前提建立在对方愿意做的前提上，我们的国王显然不愿意，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准备邻国开战，没有比杀掉渎神者更能振奋人心。”

学者们沉声下去，四处讨论，阿米莉娅的真名被呼唤其间。

神殿倒塌后爱德华多也参与了挖掘的工作，他找到了一只手留在瑞斯的衣服上，属于男孩的导师。他没告诉瑞斯这件事，格林学士赞成他的做法，那时老人也刚发现莫斯学士的尸体在平板车上，他们从中辨认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我在关心死亡和救治别人的时候，你还在神殿的山洞里掏耳屎。”格林学士说，尽管他们正被一群海盗劫持着，身上还背负着只有通过国王审判和大量神术检验才能洗脱的渎神罪名，年长者的脾气还是和他的脸上的褶子一样多，“好好想想，要是没了脑袋，怎么践行阿米莉娅的真知。”

“我要一个名单。”格林学士又说，“我会去和他们交涉，如果我们活下来，我们要找到是谁带一个恶魔进了神殿。”

***

布莱恩低头看他脚下，手腕被绳子勒出了红痕，左胳膊被一个生锈的铁钩挂了个口子，他已经把他能打听到的消息给了格林学士，烈日蒸发的水汽几乎要把人身体里的水分拔干，海浪的盐味和刺眼的阳光扑过倾斜的船只，在打过蜡的甲板上面闪闪发光。

运载学者们的船底陷进了礁石，船尾向着海面，船侧装载的大炮除了擦破海盗们的一块船帆再没其余贡献，海盗对于货舱里出来的不是蜜酒和金子而是人挺惊讶的，船长可以离开，船员就没那么幸运了，除了被船长担保下来的大副、水手长和几位老船员，这一趟的新人水手们连枚银币都拿不出来。

除非他们能拿出钱来，否则就——

“我父亲是以塞陀河的执政官！让我写信，我能拿到一船的黄金来交换自己。”布莱恩在被拎起来的时候出声，其他的水手都诧异地盯着他看，没弄明白跟自己混了一个月的家伙怎么就突然成了身价昂贵的家伙。

“以、以三主□□为誓言，我的话并无虚假。”

海盗怀疑的看了布莱恩一眼，停下了把他的脖子往刀刃上放的动作。

波斯纳站在船栏的位置，他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肩上的灰尘，他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也看见了布莱恩。他和海盗船的船长做了交易，正要在下一个码头下船。他是幸运的家伙，恰好有一个商会朋友是这位可敬船长的对头，于是他把他朋友下一次要的路线和货物卖得非常干净，他不是特别关心学者，公会也不关心学者们本身，所以他会在上岸后想办法做样子，国王都要往这些家伙身上套绞索了，他又急什么。

波斯纳转头时布莱恩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海盗推着他往前，皮带上的武器撞在一起，他飞速地想了一下，除了在新斯坎走私的盐之外，波斯纳不应该再和他有什么过节了。

“我来看看？”波斯纳疑惑地开口，他没眨眼，但布莱恩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愤懑，“我在自由地的以塞陀河呆过，我见过布莱恩。”他甚至围着半跪在地上的布莱恩走了一圈，拿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左看右看了一会儿。

波斯纳把手收在宽大的袖子里，对海盗们的首领说了几句话，又对上他：“我不会忘记布莱恩·布尔维尔，他收缴了我在自由地的所有货物，我因为交不上那一年的利润而退出了当地的商会。我怎么会认错一个我恨的人？”

布莱恩明白了，又一次他过去的遗留，于是他开始披上商人的外衣：“如果帮助我活着，你该知道你得到的会比一船金币更多。”

“唔嗯……”

波斯纳故作思考地撇撇嘴，可以他的相貌算不上英俊，这笑容里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点猥琐的成分：“既然你这么喜欢冒充布莱恩，我就给了那些先生们一点灵感，即使没有‘南方的布莱’那么有名气，你的脸倒是看着挺值钱的。”

布莱恩的心一下沉底了。他头疼得要命，抖着呼吸，咬住舌尖喘气，维持可怜的平稳呼吸，他已有快一个月没喝药剂，没有太厉害的窒息已经足够幸运了。

有人过来拉起了布莱恩，他们把他拖下了甲板，塞进一个小隔间里。

波斯纳建议卖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