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有战争？”

布莱恩觉得，这话题转变得突兀又奇特。

新斯坎的学城会隔上一段时间就举办一次演说会，每位学士都有名额，能分给学徒，也可以自己演说，有时候会拟定主题，而更多情况下，真知的阿米莉娅则更乐意他们自由辩论。

轮到瑞斯时，这男孩儿费了点力气去给自己壮胆，他在之前告诉过布莱恩，他导师把这次的机会让给了他，他很紧张。

男孩儿原本的话题是关于海上商业的，但有人提到了海盗，又不知怎么的扯上了陆地，最后就窜到这话头上来。

没人回答那问题。男孩儿又重复了一次，大学士们扭曲眉毛在桌面上敲敲点点，莫斯学士在前排交叠起双臂，老人脸上的伤疤显得更引人瞩目了。

吉尔和歪嘴绷着脸在一堆嘀咕。

绝不是好话。

前者缺席了好几个早上的祷告，这天中午出现时，男孩儿还说自己对他脑袋上那层滑稽的布条笑出声了。

布莱恩大概知道吉尔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为领主和荣誉，男孩儿，我们的士兵为荣誉而战。”有个声音在底下傲慢地答道，“你跟个女孩一样年轻就算了，你的导师呢，他连这都不懂吗？”

瑞斯紧张的抓着手底下的木板台面，因为被称作女孩、导师被质疑而涨红了脸。

年长学士没说话，布莱恩看见他冲男孩摇了摇头，示意继续。

“就因为一些富人要权势，我们就要流血？”

瑞斯的这句话抛出口，对在贵族子弟里掀起的惊涛骇浪没点自觉，布莱恩旁边坐着的几个学者顷刻变了脸色。这男孩儿压根没意识到他的问题有多大，而他面前又都是些什么人，学城里没一个真正的穷人，更没几位上过战场的。大多数学者和布莱恩的出身相似，甚至更贵重，最位轻的，也怕是个某权势家族的次子。

战争，从不是能在贵族中议论的好话题。

布莱恩去过一次战场，都不能算是个小战役的那种，一小股的地精和土匪组成的小队妄图抢劫在刚进城门一个商队，守卫和弓箭手很快的解决了他们。

那天贾伊罗要来，他应邀从哪个山林中回来，参加布莱恩在城邦里的酒会，他在信里说过同行的还带了几个朋友，结束了与城邦契约的妮索也跟着。

那会儿他还和贾伊罗是朋友，他的姐妹们几乎是催促着他出了门。

之前有次贾伊罗回到了城邦，他坐在树下，给他的姐妹们编织花环。莱拉头戴花冠因为贾伊罗直白的夸赞脸红，他就有这么个本领，能把一句话说死也能把被说者弄得心里发软。

贾伊罗用了小技巧编制些漂亮的圆环，他的姐妹们围着他，阳光，还有草籽的味道，她们安静的等待着一些漂亮质朴的花朵装饰到自己的头发上，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不像个高大的男人所做；德鲁伊施展天赋叫来小鸟歌唱，最小的莉尔，布莱恩最小的妹妹，她安静地趴在其他两个姐妹的膝盖上，听着远古森林和诸神的故事。

布莱恩从不让自己的四个姐妹在黄昏时在外游荡，因为有多少人受过他买卖和商队的利益，就有多少子女父母成了奴隶的平民，那些交易从不浮现表面，但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等布莱恩焦急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刚好看见这一幕，他发觉自己认为贾伊罗和他的姐妹们在一起时，她们都会很安全，那使他不忍心打断他们，直到那男人在一个故事之后发现他并邀请他加入。

而布莱恩就在这天做了个傻决定，他从城墙上下去，带了匹马和两个守卫，想穿过被扎成刺猬的尸体们，到路上去迎接他的朋友。

那就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了，一个弓箭手在临死前叫着布莱恩的名字拉开弓弦，把他从马上击落。

一开始并不痛。

直到他尝试移动时，箭头咬进他的腹部，他摸到温热的血在手指上，以为自己要死了。

***

议论声陡然变大，身份高点的贵族学者们冷冷盯着瑞斯，而按捺不住性子的几个，男孩儿几乎算是用吼的才算回答了他们。

“……我曾读过的一本书里面有讲到，现今的七大王国中有一个国家就是从奴隶和难民中崛起的，他们在废墟中建立了一个国家，和其他的古老国度比起来，那里的学城几乎和我一样年轻……”

孩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尽管自己也处在被瑞斯冒犯的一员，但布莱恩自认已经不剩多少荣誉，于是他开口帮了这男孩一把：“战争比任何时候都能消耗金钱物资，海上运输又是最省力的，这点无可厚非。当年有许多商船运载了奴隶作为劳力，期间有个航海员发现了新航线，能减短海路的时间，却没想到踏上了新的大陆，奴隶在那儿起义，杀掉了他们的主人。”

布莱恩在上个雨季的时候帮过学城抄写过一整套发霉的历史书，这点难不倒他，而他还是个曾经的奴隶商人，还有谁能和他一样明白这些。

瑞斯朝他感激地笑了一下，紧张还挂在这孩子的脸上，但这会儿已让他显得游刃有余了。

“等等，布莱恩……布莱恩·布尔维尔，你是个布尔维尔，我记起你的家族了，自由地，你从自由城邦来！我有个表兄住在自由之地的城市，他在每一封来信里都写了那儿的繁华。”有个学者和布莱恩记忆中那个弓箭手一样大声叫喊起来，“你是那个布莱恩！”

“哪个？”他跟前的人疑惑的问。

在布莱恩还没能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全部的力量时，他会亲自乘船和商队一起出海，有时候也会坐马车，他做金子、香料和布匹的生意，还捎带部分奴隶。他们的城邦远离地理意义上的南方以及自由城邦的聚集地，但靠近以塞陀河最宽广的河面，能直通任何已知的港口和城镇。

当他坐在船舱里，听从船长的建议把生病的奴隶沉进河底里的时候，那些变化只是他账本上的数字；等到他从藏在巷子里的公会建筑里走出时，只代表他正在为他的家族捡拾财富。他从平民和黑市上买卖，年轻人卖给贵族家做仆役，孩子送到盗贼们的公会、娼妓们的街道，某些时候他会接到一些施法者的订单，描述详细的指定种族和身体特质，这个时候的手段就更不能摆上台面。

以塞陀河的执政官是他的父亲，而领主默许这项活动。布莱恩模糊的意识到生命的重量能用钱币衡量，而后这个信念没入了他的脑海，几乎成了一种思维的惯性，妮索最喜欢的两个女奴就来自他的贸易，精挑细选的货物。

所以在贾伊罗赶到他旁边，开始和他吼着什么呼吸和伤口的事时，他没想我要死了，而是突然意识到那些被扔下船的奴隶和扔进巷子里交易的孩子。他们中有比莉尔还小的，他听过盗贼们会让孩子钻进房间撬锁，而有些年长的人喜欢年纪能做自己孩子的女孩儿。

那个弓箭手的孩子可能就在两者之中，被失手抓住和在夜晚哭泣，死了，或是像当时的他一样，正要死去。

“那个人！掌管着以塞陀河的布莱恩，他是个商人，经由他手的奴隶几乎能组成一个国家。”

那学者的这句话让场面安静了一瞬，窃语声没一会儿就占满了每个角落，瑞斯在讲坛上愣住了，男孩儿脸上透露出惊吓和未经掩饰的不相信，他以为他是个好人，而买卖奴隶从不是个好人的标志。

大学士们都坐着没有交谈，只有几个学者神色如常，布莱恩看出这些人早就了解一切。

莫斯学士出声了，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回演讲：“姑娘们——听台上的兄弟把话说完，你们可以等会儿再拿扇子挡着脸说话。”

没人在过去没做过一件错事，而布莱恩是那个做错良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