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的日子过得稀疏平常，就是翻译东西、再者写点什么。

该说学者们的日子一向如此。

“我注意到你用了些描述秘法仪式的名词，堪称精准。”老学士用完好的那只眼睛扫过面前的纸张，他学徒完成工作的速度总是很快，“可我还没教过你，在真知女神的荣光外，只有施法者用这些词。”

“我曾学习过一点法术知识，在成为学者之前。”

布莱恩说这话前刚和另一个学者为某种草药的用途争论了一路，对方在高谈论阔的方面倔强又难缠，他站在莫斯学士的桌子前面时，声音还不太稳。

大学士看了一眼他的学徒，没再追问下去，他从一叠纸张下头抽出张纸：“国王的回复直接寄给了你父亲，这是新斯坎的管理者给你的解释。”

北方国王拒绝了驱逐令。

自由境的统治方式对北方人来说多少有些奇怪，他们认为没有国王的统治和水在冬天不会结冰一样的不可想象。北方人很少在抢占领土外的时间游历，所以即使他们面对的要求是由一个南方城邦的执政官，以以塞陀河的领主名义共同发起，而他们在地位上等同他们的君王，北方国王还是拒绝了这要求。

可他的学徒得知没有驱逐令时，看起来像如释重负。

按照学城了解的消息，那德鲁伊在以塞陀河的城邦损毁了一个集市，他带走布莱恩的妹妹，变身动物在山谷里逃避了整整三个月的追捕，更没人知道那女孩和德鲁伊在那期间发生了什么。

所有途径的消息只有那女孩除了还有呼吸外和死人无异。见过她的人在暗地里称呼她是个精美的娃娃，有更多的传言是她被德鲁伊召唤来的恶魔拿走了灵魂。

之后，布莱恩因为牵连到一条古老的城邦法律，他被检举和那个德鲁伊有染，却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没有，所以，他被流放了十年。

什么人会对自己的加害者如释重负？

疑问在这位老者的口中一顿，但紧接着，他就被法师教院带来的知识和书籍吸引走了注意力。

布莱恩此刻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做，在执政官的儿子前，他现在是个学者。

他把自己的日子去过的更加平常，他一次又一次的否决他父亲为他谋得的差事。他其他的姐妹们告诉他，他最小的妹妹还是不能说话，也不愿意有人碰她。

布莱恩打算改天去集市找些当地的首饰附在回信中，北方的装饰总显得沉重，但他希望在未来的某日，她能再次戴上它们。

建立于大漠边缘的城市在夏季总缺少清洁的水源，布莱恩设法从厨房弄了些刷过羊骨的热水，当然，用了几个钱币。他用漂浮着油脂又黏糊糊的水清洗并擦干了自己，反复清点了少的可怜的那点家当——两本书、一把匕首、一袋钱币、一张画着简陋地图的纸条，还有能在本地夜间骤降温度下用到的，一条动物的皮毛。

没有蘸水笔和木炭可供书写和记录，所以布莱恩就蜷缩在床上琢磨之后的日程。

真知女神阿米莉亚的学者们没有任何神术，不像日光之神的牧师，除了能听见女神告知他们的声音外，他们和凡人并无区别。只要不勤加锻炼，他们能比一个女人脆弱——终日的钻研书籍而缺乏锻炼是学者们的通病。

但这样的苦修和研读为他们带来了另一面的好处：大陆上的每一个种族都知道，真知女神的学者们是渊博的大师，活的字典与百科全书，一位先知，还是精通草药的医师和老师。

每一位由女神认定，从她书房中走出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每一位，他们关于草药的熟悉只会略低于精灵，对种族语的理解不会比施法者逊色多少，而询问某本书籍的见解和评断一本法典是否公正，找上一位学者准是没错。

这是一个用知识折服他人的职业，正如同骑士用勇气赢得赞扬，他们用头脑中的学识赢得尊敬。

但布莱恩不需要尊敬，他最需要的事物和尊敬毫无关联。

最终入睡前，布莱恩又抽出印着家族徽章的那封信和被否决的提议，几乎能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对北方国王的提议如何暴跳如雷，他借着烛光叠好纸张，塞进匕首的刀鞘，在他扯过那些单薄的毯子准备入睡时，一小撮被细线捆好的灰色头发正好露出来，滚在浅麻条纹的毯子边上。

他捻起那撮头发，确信自己不知道它从哪儿掉出来，然后在把它扔掉和收起来中权衡。

可意识到它来自于谁后，他的舌根突然发起苦，喉咙像塞满了棉花，胸腔猛的压缩成薄薄的一片，没给空气留下余地。

他一旦陷入紧张和极端情绪就会无法呼吸，这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让他厌烦的毛病，每次都会把他逼到昏厥，只有那么几次是——

匕首从手中滑脱，对空气的渴求让本能听从了记忆。

‘呼吸！’

一个声音打雷似的响亮的响到布莱恩的脑袋里，它是段记忆，却清晰无比，窒息感随着这个坚定的声音减轻了。

‘呼—吸，布莱恩！放松，我现在要施放一个法术，它是个变形的法术，会打开你的喉咙给你空气，不疼的，向你保证，我发誓…德鲁伊的法术不会痛，它能救你——你见过我喂食那些雏鸟对吗…继续……没睁开眼睛的那一只，是的，是，就是那个法术，你得配合我，因为如果这个法术不能成功，我就要吻醒你了，没有玩笑，向你保证，一个荒野之子的吻绝对能给你足够的氧气…放松，别紧张，看着我，你没有受伤，也没在流血，我……别扭头，你会——别！睁开眼睛！看着我，布莱恩！……’

回神后的布莱恩惊出一身冷汗，在沙漠绿洲里陡转直下的温度里发抖，他平复呼吸，试图驱赶记忆中那个灰色头发的男人，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数月，他甚至都记不起对方的样子，但声音留着，留在每一次的紧张之后，陪着他呼吸和平静。

布莱恩坐起来，把头埋在蜷缩起来的双膝里，匕首掉落时砸上了他的脚背，太疼了，比记忆中被弓箭手贯穿腹部的那道伤口还痛（那原因是他自找的）——施法者的世界奇特异常，施法的方式也千奇百怪，那一小撮头发是用来给伤口止血的法术材料的剩余，对方在他醒来后连同匕首一起送给了他。

这是他们习俗中的“祝福”，德鲁伊说，陪在他身边的一个女性法师则微笑着注视他们。

在法庭上，身材高大的德鲁伊遮挡住了一片彩绘玻璃的投影，布莱恩那时候逆着光，被左右守卫押着肩膀推上座位，他们当时的距离太远了，他也没有那样的好视力，不能像骑士小说里描写的，看见对方愤怒和怨恨的眼睛，事实上，只有昏暗的影子还有被公证人添油加醋描述的“宣判词”，和德鲁伊重复的言辞回荡在空旷的法庭。

那荒野之子只是站了起来，沉着的说话。

布莱恩的妹妹被推出来了，她坐在那儿，对法庭里的判决毫无动静，

不，我从未伤害过她。他说，我爱护她如我自己的至亲。

——我知道，可我从未说过。

这是布莱恩每次陷入噩梦前都会想到的话，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