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树影幢幢,低垂的乱云掠过夜空,凉风拂起他几缕发丝。
谢之樾低眸,摩挲着指尖。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天,一睁眼便到了本家,说实话,这次虽死里逃生,此刻的心情也说不上好。
几天前,沈诀用自己的衣服把谢之樾裹的很严实,不让任何人上前,谢云慎本想着趁这次机会干脆弄死那只碍眼的野狐狸,可惜因为沈诀实在把人看得太紧,这几天都没从寝房里出来,根本让他没有可乘之机。
沈诀施法按在谢之樾的胸口。
这术法有个好听的名字,瑶光问雪。
以前自己受伤都是等自愈,要么就这样受着。
祛毒的术法他并不精通,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瓶不知何时收来的丹药。
他掐着谢之樾的腮帮子:“服下。”
谢之樾在瑶光问雪的治疗下总算是好转,血止住了,伤口开始逐渐愈合。谢之樾有点反应,不舒服的闷哼两声。
沈诀趁机将丹药送到他口中,指尖滑到他的喉咙,用力一按,谢之樾不知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的把丹药吞了进去。
“疼啊.......”丹药到他的腹里,火辣辣的。
“矫情。”
瑶光问雪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他正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黑了脸色,抬脚便要走。
身后人猛地拉住他的衣角:“别走。”
谢之樾的声音在发颤。
回头,只见榻上的人蜷缩着身体,仿佛这个世界与他而言都是荆棘遍地,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一只手因用力的攥紧他的衣角而泛起薄红。
“别丢下我一个人。”
谢之樾的声音不能再沙哑,像是经历了世界上所有的酷刑,微弱道:“求你。”
这样玩劣,卑鄙的人说,求你。
沈诀的心动了动,正要掰开他的手,却被这人猛地抓住了手臂,将他也拉到床前。
“别杀我。”
谁要杀你。
不知是不是沈诀看错了,他看见谢之樾的脸上有泪痕。
鬼使神差一般,他应道:
“我不走。”
是梦魇。
此时,谢之樾一个人在雾里晕晕绕绕,师弟呢?师尊呢?他对着雾里大喊,无人答应。
只觉得头重脚轻。
低头,只见一把剑抵在他的胸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席卷他的全身。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雾里突然出现了几波形态不一的人群。
“杀了他杀了他!这该死的妖怪居然潜伏了这么久!”
“哈哈哈哈!魔族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自己的护法会落到我们手里!”
“谢之樾,你不是人,你丧心病狂!”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些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围着他越走越近,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大,好像要淹没他。
谢之樾神情恍惚的跪在地上,痛苦地锤着双耳:“吵死了,吵死了,闭嘴,都闭嘴!!!”
如他所说,这些人统统都闭嘴了,逐渐从雾里淡出去。
谢之樾只觉自己或许在做噩梦,用力的掐着脸痛恨为什么自己今天睡得那么死,为什么还不醒。
多回忆一秒,他便痛苦一分。
“大师兄。”
尽管他拼命的捂着耳朵,还是有一道清澈的声音如同魔音在他耳畔响起。
谢之樾抬头。
映入眼帘是孟桉,他与方才的孟桉不同,这个孟桉口中含血,双眼乌青,一双苍白的手捧着他的脸,嘴角和眼角诡异的往下拉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好痛啊师兄。”
孟桉哭着,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只是片刻,他突然暴起,捧着他脸的手瞬间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
“我好痛,大师兄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大师兄要抢走我的东西,大师兄为什么这么对我!!!”
谢之樾踹不上气,用力的抓着他的手。
“孟师弟,松手……”
话音刚落,他顿时觉得不妙,果然,有一只脚踩住了他。
只见,萧墨披着一身玄黑披风,腰间挽着一把龙头大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随后露出一抹邪笑。
这是前世的萧墨,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这样的,这是他第一次被魇住了,难道是血晶和蝎毒相冲的缘故么?
踩在他手上的脚用力的摩擦着,将他的思绪拉回。
萧墨嗤笑道:“师兄这一身贱骨,再怎么滚烫的沸水也烫不掉,怎么办呢师兄,我现在还是好恨你,巴不得你死,你死得越惨,师弟我便越高兴。”
谢之樾心头一颤,不去理会他,只盼望噩梦快点结束。
“就你这种烂人,也敢妄想和孟师兄在一起!!”
孟桉和萧墨站在一起,二人的神情均是一变。
朝他拉着嘴角,他们五官扭曲,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二人幽幽道:“不对。”
谢之樾双唇打颤,不断地麻痹自己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
绝对不要。
“你喜欢师尊!你喜欢师尊!”
“你这个烂人,贱人,恶人,你居然敢喜欢师尊!你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闻言,谢之樾再也受不了了,是心脏在狂跳。
仿佛被人挑去了在战场里唯一的护甲,被打断了双腿扔到狼群里,悬崖上一根即将断裂的麻绳。
周围天旋地转,犹如置身在深海,无法呼吸。
他额头冒着细汗,喝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刺入他心口的剑,天道的绞杀魂灵,诛仙台上的死阵。
他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沈诀,恨之入骨,痛彻心扉,爱他?喜欢他?倾慕他?
怎么可能。
“是吗?是我们在胡说八道吗?师兄啊,你敢不敢看看身后,敢不敢看看你的心?”
谢之樾沉默了。
他不敢。
几双乌黑的大手分别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按住他的头,像是要强迫他看。跪在地上的谢之樾看见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清晰,逐渐凝固。
你从来都不看我,我望着你,永远都是望着你的背影。
沈诀撑着脸,靠在亭边眯眼,一副半困不困的样子,少年抱着书笺凑到他身前,轻轻地扯了扯他身上的外袍。
“师尊师尊,你还没教我护心诀,师弟都学会了,现在还不能睡呀!”少年嘟囔着。
那人哼了一声,“大逆不道,你自己悟得慢,怎么还烦起为师来了?
“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是什么意思啊?”
沈诀明显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到别处,“不知。”
再一转眼。
少年跪在大殿前,满身鲜血,身上的衣裳破了几个口子,皮肉外翻。
沈诀站在他的身前,面无表情,持着一把剑抵在他的喉间。
“为师现在告诉你,那句话的意思是放下妄念,明心见性。”
“噗,放下妄念吗?”谢之樾的脸上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痕,自嘲的笑出了声,他的妄念是什么,是活着,是眼前人的一丝关心。
厚此薄彼。
沈诀你真有能耐啊。
谢之樾心想,自己上辈子是个很贱的人吗?
直到那把剑刺穿他的胸口,周围人的谩骂和痛快的话不绝于耳。
他死气沉沉的垂着身子,仍由鲜血蔓延到阶下,那些人争先恐后的伸出手,势要饮一杯他的血。
谢之樾踩着月光,像是落在地上的霜,突然想起来从前被罚抄,偶然看到过的一句话,庭中三千月上霜,再无一盏照我心。
他就这么蜷缩在角落里,泪眼朦胧得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突然,有人从背后圈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哄他入睡。
是师尊,却又不是师尊。
是那个会对他好,对他温柔的师尊,是那个神志不清,中了蛊的师尊。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又不一样。
谢之樾转过身,看清了他的脸,圈住他的脖子,哽咽道,“至少在我这次彻底离开前,你不能扔下我。”
仙剑大会必须要去,在沈诀亲手杀死他之前。
这一世有太多东西变了,他的结局会不会也不一样。
被这人哄着,居然真的有了些困意。
另一边,沈诀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任由谢之樾枕在他的腿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哄了好一阵才安分下来。
手上的劲道才松了些。
到底是被什么魇住了才会露出这么痛苦的神情,到底是谁要杀他,谁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动他烛明长老的弟子,是那个谢云慎吗?
无用,连这种人都怕。
他想着,手上的动作也不敢停,缓了许久才轻轻的下床,褪去了自己的衣裳。
几夜的时间一晃而过,谢之樾好不容易才回忆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除了梦里内容,其他的一概不知。
断断续续的思绪被门内的一道声音拉回。
“进来吧。”
此言一出,谢之樾面色变得沉重,机械似的应了声,推开大门。
装饰华丽夺目的大殿内只坐着二人。
一人为女子,头戴金簪碧瑶,冷不丁的看着面前的谢之樾。
身旁那人为男子,五官清秀端正,侧身而坐,听到推门的动静也看了过来。
谢之樾正了正色,朝女子俯身,“四夫人,您找我。”
女子闻言,慵懒的抬起眼,嗤笑一声。
“学了些东西回来是不一样了,如今是有师尊撑腰,整整八年,从未着过家,我都要以为你认不出我来了。”
谢之樾抽了抽嘴角,立马认错:“对不起。”
他确实觉得自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谁知道会这么巧,就像是故意的,偏偏让他遇见谢云慎那个畜牲。
四夫人不吃他这套,皱眉扶额的叹了口气。
“你可知,你最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我身边这位。”
谢之樾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和那位始终不作声的男子对上视线。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快和裴公子问好?”四夫人的语气有些愠怒。
谢之樾听他的姓裴,瞬间明白了什么事,只好强装欢笑。
“小樾,好久不见。”男子率先开口。
气氛都到这了,谢之樾暗暗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裴哥,是好久未见了。”
要不是听声音,谢之樾差点认不出来裴别尘,当年他离开谢家,上山拜师前那个比他还矮小的少年,如今比他还高大不止。
谢之樾汗颜。
狗血的是,裴别尘不是别人,是他不声不响,阔别许久,从未过问的未婚夫。
是的,未婚夫。
按理来说,这是家主们给他定的婚事,在他化形之前便有了,不过裴家那边听闻婚约的对象是个连人形都没化,血统不纯的野狐,便有些明里暗里的不满意这门婚事。
前辈们怎么想谢之樾根本不在乎,所以才会毅然决然的离开这么多年。
但他完全没想到,他才刚死里逃生,这些人就迫不及待的要他和裴家联姻,像是抓住了他的尾巴,连他最后一点价值也要榨干净。
四夫人端起一杯茶递给谢之樾,开口道:“这次回来了就安分点,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心里有数。”
谢之樾没接过茶杯,而是笑道:“该干的我都干了,不该干的我也干了,裴哥与我无情无缘,若是这门婚事成了,才是真的让人笑话。”
四夫人话里是什么意思,谢之樾怎么会不知道。
“有没有情也要看日后,你还年轻,岂是你一个人能定夺的?”她说着,一边挥手让裴别尘先离开。
裴别尘听了谢之樾的话,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片刻后起身便离开了。
谢之樾见他离开,彻底不装了,狐狸耳朵冒出来,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
“我不要!”他喊道。
四夫人笑骂他一句糊涂。
“阿慎坐上了家主之位定容不下你,没有裴氏给你撑腰,你要怎么在这里立足?”
谢之樾翻了个身,不耐烦的拍着尾巴。
“我和裴哥一起长大,他对我没有半点情愫,你们要我和他成家,未免太荒谬了。”
他不敢说,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回家。
前世的裴别尘和他的确无缘,除了儿时相伴过一段时间,之后便没有瓜葛交集。
四夫人不解,疑惑:“你也到了能成家的年纪,裴氏是月狐一脉,哪点配不上你,这门婚事是你父亲给你选的人,绝对不可能有错。”
谢之樾语噎,父亲确实看人很准。前世的他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裴别尘的消息,他后来娶了别人,坐上了家主,裴氏也越来越盛大,反而是谢氏愈加没落。
只好糊弄道:“四姑,你也知道裴氏那边怎么说我的,这事真成不了。”
裴别尘对他没有感情不说,他只想好端端过他的逍遥日子,什么事都不想被扯进去了。
“我看人家小裴不像你说的那样绝情,你走后的每年他都会来问你的消息。”
所以,四夫人在谢之樾苏醒前一天便放了消息,没想到这裴别尘也是个痴情的,不远万里连夜便到了。
闻言,谢之樾的狐狸耳朵动了动,有些不镇定。
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月狐一脉以高雅聪慧为典范,浑身通体雪白的毛发,额间还有一枚类似月牙形状。
虽然家丁不旺,但人才辈出,飞升的前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裴别尘更是同龄人中出了名的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这婚约其中的利害,前世他被追到绝境时,这位未婚夫可是连人影都没有。
怎么可能会情系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师尊算不上嘴硬,他不懂爱,对孟桉的感情说到底都是因为恩情吧,对谢之樾有过爱,但是这份情愫在他说出口之前被他亲自扼杀了。
大逆不道的人其实是师尊,是他先动的情。
沈诀在感情这方面不够坦诚,更缺少是对爱的认知吧,修无情道的铁树(呃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