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殿内。
谢之樾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人格分裂了。
沈诀的寝殿很大,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尤其空旷,桌子下方都是零零散散的纸张和水墨。
他看着沈诀蹲下身收拾纸上的背影,脑海里又冒出那句“我或许不应该收你为徒”
和前世如出一撤啊。
局势所迫,冥顽不固。
沈诀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侧过身,好一会才道:“过来。”
“弟子突然想起来寝舍里的药材还没收,师尊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弟子就先行告退了。”谢之樾道。
他不是什么圣人,前世的教训无时无刻都不在提醒他,他迟早有一天会被眼前这个人一剑刺死。
只想远离,什么爱恨情仇的都与他无关。
“我不说第二次。”沈诀冷道。
谢之樾攥紧拳头,最后还是妥协了,还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现在逃又逃不了,还不如听点话让自己少受点罪。
他本以为沈诀是让自己收拾杂乱的纸张,却没想到这人突然把他往怀里一拥。
“你很怕我?”身后人突然发问。
谢之樾被这一问,眉头狂跳。
‘大哥,何止是怕,跑五公里回头看你一眼我就是流氓好么?’
“怎么会,弟子对师尊只有敬畏。”谢之樾微笑道。
沈诀垂眸,听着这人的心里话,似有似无的呵了一声,这个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他居然还差点信了方才在玄岷山时他编的妄言。
这个蠢货,真不知道私自恶意揣测长老是犯大诫么?
“让你抄的宗规都抄好了?”沈诀托着腮,看着谢之樾的侧颜。
谢之樾支吾俩声。
“差不多了,要是现在师尊不留我在这的话说不定今晚就能大功告成了。”谢之樾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
‘嘿嘿,没抄,一个字没动,你那宗规是人能抄完的吗?还让我抄三百遍,你自己数数啊三百遍,耕田的牛都能累死八头,那墨水浇我脑门上都能把我淹死,OK?’
‘反正平时对我也不怎么关注,过两天你就忘了,大不了再糊弄糊弄。’
不知道是不是谢之樾的错觉,他好像听见到身后人笑了一下,回过头时,只见身后人从旁边拿起几张空白的书卷。
“剩下的那几遍就在这抄完吧,”沈诀道,“为师亲自看着你写。”
闻言,他方才还有些手到擒来的得意神情僵在脸上。
这是谢之樾听过最可怕的话,还不如就地捅他一剑来得干脆。
他只好硬着头皮,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随后墨迹了好一会,忍不住问了:“师尊,其实我可以坐在另一边写,您的腿不僵吗?”
沈诀居然在他身后运起了功。
此时正在调节内功,平定紊乱真气的沈诀自然没有理会他。
他没想过谢之樾居然会这么唠叨。
‘按照这个时间段来看,师尊这个时候还没过情劫吧?如果抛开设定,假设哈,我说的是假设,除了孟师弟以外,师尊会找什么人渡情劫?’
沈诀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
他的情劫确实还没渡,这人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他的情劫和孟桉有什么关系?
要渡情劫的话,孟桉那样性格温和,待人真诚的人确实是情劫的最佳人选。
但是他从未对孟桉有过那种心思,孟桉与自己而言是夜里的灯,雪中的炭,是他毕生都要守护的人。
他睁开眼看着谢之樾的后脑,有的时候真想看看这人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傻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小心思都被他这个师尊看得透彻。
谢之樾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心声都被身后人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他的指间修长,白皙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青色脉络,指尖带着点红润,手掌下是因常年练剑留下几个薄茧。
从沈诀这个位置看,谢之樾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很长,神情严肃的看着宗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认真钻研。
‘看不出师尊喜欢什么类型,泼辣点的?这种不动凡心的人设一般都要配个颠倒众生的小妖男小妖女吧?’
揣测完前面几个长老又来开始猜他了?居然还在猜测他喜欢什么类型。
沈诀只觉得好笑。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找道侣,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谁料,身后的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贴在他耳边:“别分神。”
谢之樾浑身一僵。
“字都错了。”沈诀把他方才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涂掉。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或许该问问眼前人,他看着谢之樾的后颈,眼神愈发幽深。
他心道,这都是你欠我的。
他开始厌烦能听见这人的心声,倒希望谢之樾能反过来听他的心声。
本想闭目养神,却无意中开了识海。
沈诀一个人站在中央,回头,一个及腰少年拽住了他的衣角,少年稚嫩的脸上挂着泪痕,抽泣道:“师尊,心法我都背下来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教我。”
沈诀抱起他,如同当年一般。
“师尊是不是讨厌我?”少年突然道。
沈诀一时答不上来。
他讨厌吗?
岂止是讨厌,他对谢之樾可以说是恨。
再一转身,少年变成了青年,站在他身前,可是他看不清青年的脸。
沈诀扪心自问,他爱过谁。
这苍茫的两百年,他确实爱过一个人,短暂的,痛苦的,稍纵即逝的爱过一个人。
面前的青年微微张口,对他扬起一个微笑。
“师尊。”
沈诀垂着头,仿佛有无数双手在身下拖拽他,身后是无数个自己,无数个奔向青年的自己。
都被无数双手拖拽着,慢慢淹进了河里。
“别叫我师尊。”沈诀抬起手,掐住少年的脖颈,少年却歪着头,笑得那么残忍,笑得他手都要不稳。
所有人都在议论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为什么那么看你不顺眼,为什么那么弃你于不理。
其实所有人都错了。
是你厌恶我,是你欺我骗我,弃我与不理的人是你啊,谢之樾。
是你啊,谢之樾。
我恨你,我爱你,差的是一个字,这个字却隔着千千万万个你我。
你当年丢下我一人上山,把我留在杀阵中,看着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的我,你是什么心情?
为师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乞求听见眼前人的回复。
身后的那些“自己”都是他,无数个被他杀死的“自己”,无数个爱着谢之樾的自己,都被现在的他扼杀在黑水里。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吧,清风明月,阳春白雪的沈仙尊曾经在识海里大开杀戒。
唯一能让他这么气愤的是,背叛。
他的真心换来是背叛。
是谢之樾的背叛!
他拿着剑的手开始发抖,解决完最后一个“自己”,像扔垃圾般把尸体丢到一边,随后他望向谢之樾。
对着青年,缓缓举起的剑又顿住了。
这些年,他从未给过谢之樾一个好脸色,只要犯诫便是重罚,严加处置,上山下山,受伤也好,闯祸也罢,他也从来不管,从来不过问。
开口便是冷眼热讽,试图用这些幼稚的举动来掩埋过去的爱意,那都还没问世就被人扼杀,背叛的爱意。
沈诀居然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有说出口。
……
此刻,谢之樾还在苦不堪言的抄着宗规,身后的人居然就这样托着腮睡着了,眉头紧锁,精致的五官揉在一起。
就连睡颜也那么好看,这人的头发丝都长在自己的心坎上。
谢之樾看了眼身后的床,蹑手蹑脚的站起身想要将人扶到床沿。
还在睡梦中的沈诀一把抓住他伸前来的手,声音沙哑,呓道:“孟桉。”
谢之樾心下一紧。
这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平时看师尊的模样还以为这人早就不在乎了,居然又做起了噩梦。
也是,连他自己都忘不了,更何况是他师尊。
他熟稔的捏起变音诀,原本英气的少年嗓音被换成了低沉温柔的声线,轻轻应道:“我在。”
听这声音,谢之樾感觉到沈诀抓着他的手更紧。
谢之樾曾无数次对他说过“我在”
这人的嘴里念出来的却不是他的名字。
谢之樾感受着他胸口从内而外的妖气,沈诀感受到谢之樾的触碰,眉头舒展下去,体内汹涌的灵力被瞬间平息。
这是他的内丹,是谢之樾的内丹。
他师尊一个那么厌恶妖魔的人,身体里居然会有狐妖的内丹,知道了恐怕会很惊讶吧,会嫌脏吧。
谢之樾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不让这个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他露出利爪生刨了自己的内丹,给这人服下,拖着他一路爬回山。
师尊,如果你知道当年在杀阵里救下你的人是我,用巫血喂了你一年的人是我,不是孟桉。
这些年你会不会对我好一点,至少在前世的诛仙台上,你会放过我吗?
谢之樾笑自己妄想,这人要是知道当年的人是他而不是孟桉,会失望吧,他几乎能想象到沈诀疑惑的神情,对他说:“怎么可能是你。”
如果是这样,那他宁愿沈诀不知道。
什么巫血,什么内丹,都是放屁。
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谢之樾轻轻地拿过被子盖到这人身上,叹了口气,本想就这样离开,奈何手腕被人抓得实在是紧,根本挣脱不开。
动作太大又怕把人吵醒。
他坐在床边,看着这人的睡颜也生了点困意,眼皮越来越沉,所幸就眯一小会。
等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已经卧在人身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