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选址于依山而建的玉华宫,算上附近的猎场,占地约千里。
正式开宴的前一天,皇亲及近臣家眷都提前落脚在此。
夜半时分,鸦鸣于林,围场中潜伏的猛兽仿佛也渐渐活跃起来,游走在鬼魅般的高大古木之间,让夜子规难免有些毛骨耸然。
她本是按捺不住无聊出来狩猎的,可天一黑气氛就不太对味了,兜兜转转半天也没掉清回去的路,却听见一阵鸣咽声。
“谁?”夜子规握着短匕谨慎地转到树后,认清是谁之后松了一口气,把匕首收了回去。
“花小三,你在这哭什么?”
对方背靠树坐着,手环抱双膝,像是想把自己封闭成一团,融在夜色里,夜子规戳戳她,纹丝不动。
“大晚上的,别待在外边了,再难过伤心事也不能在这喂狼啊。”
对方听见她的声音,连哭声都敛了,沉默地表示抗拒。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夜子规伸手给她顺了顺毛,又揉了一下脑袋,为自己的手没有像平时那样被打感到几分惊讶。
这样一想,语气不禁更加担忧了,“平时看着挺倔的,谁能把你欺负成这样?要不要我放獒犬咬他?”
花望舒闷声道:“没人欺负我,你也管不了。”
夜子规见这一团终于有些松动,一把将她拽起来。
“行,我不问,但是你必须跟我回宫,还认得路么?”
饱含泪水的杏眸在月光下盈着水光,她呆滞地点点头,“认得。”
夜子规松了口气,莫名有一种欺负小朋友的感觉,握住她发抖的手。
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强烈的震感从脚底传来,四周的古树,连带着整座山都摇颤起来,在两人能做出反应之前,大半边山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塌,仿佛要冲向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
微雨落下,打湿躺在地上的女子下垂的长睫毛,夜子规轻拍她脸庞,“醒醒,起来了。”
慕容晚睁开眼,下意识地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又止住了动作。
“这是......凌晨?我晕过去了?”
“是啊,地龙翻身都能被咱俩赶上,真不知道是几辈子站起来的缘分。”
慕容晚见她站起来,也作势要起身,被夜子规眼急手快地摁了回去,“别乱动,你腿伤到了。”
慕容晚叛逆地蹬了一下腿,果然有清晰的痛意。
“都跟你说了还不信,活该疼死你。”夜子规骂完爽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这位祖宗抱着自己哭的样子,恨不得给上一秒嘴欠的自己来一巴掌。
“别生气啊,我是说……你这腿走不了,来,我背你。”
慕容晚拧着两道秀气的长眉,思索着什么,本不甚在意她说了什么,听到这番补救的话不禁笑了,开口道,
“我刚刚在想,就凭我们两个瞎转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深山里有的是毒蛇猛禽,更别说带着我一个残废了。”
“再何况,如果放出信号去,你怎么能确定,来的人是咱们家的,不是江念修派的呢?”
夜子规深吸一口气,默然片刻,事实的确如此,此番情境下突然与外界失联,实在是过于危险了。
“说有别的法子没有?”
“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找个安全的地方等他们来救,祈祷自己人先找到我们;第二种……”
慕容晚指了一个方向,“一直朝那边走,会通到有禁军驻守的宫殿,而且我敢保证,不管皇权如何式微,那儿绝对是皇帝的亲信……但一路的风险你要自己估量。”
“你呢?怎么想的?”夜子规问她的意愿。
“我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事实上也不怎么需要我考虑。”慕容晚躺着仰头看她,“那就是你带或不带上我。”
“什么意思?!”
“我这样只会是拖累,更何况,等过几天我体内的蛊没有药物压制了,发作起来会无比麻烦。”
“……你不及时吃药会怎么样?”
“会疼啊,从内腑到四肢,然后会暂时失去五感,失明失聪,都很有可能。”
慕容晚冲她眨眨眼,“聪明人听到这可就该跑了哦。”
其实她可以说,别扔下自己,她的蛊很重要的,可是妄碧有无,在眼前这人心底又占有几分重量呢?
“是该跑了……”夜子规转身半跪在她身前,把后背留给她。
“赶紧上来,身体耽误不得还磨唧什么。”
慕容晚抬头看了一眼混沌的、向下飞着雨丝的天,搭上了她的肩。
这次难道,真的会是因为她自己吗?仅仅为了她,而不是其他的什么附属物。
“真轻”夜子规掂了掂后评价道。
“希望压死你的不是我,”慕容晚低声呢喃,夜子规却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叫作,耳鬓厮磨。
细雨渐歇,云雾缠月,慕容晚蜷在火堆旁烘烤半湿的衣服,扭头冲夜子规喊道,“跑那么远作什么?”
夜子规拎着猎物坐回她旁边开始剥皮剖腹。
“我不是想去远点的地方处理么?你别看,血糊糊的。”
慕容晚低头拿小木棍往火堆里捅着玩,被夜子规拿胳膊肘杵了回去,“别闹,当心烫着手。
慕容晚垂眸不语,待她大功告成后开口。
“你知道么?人在我们这种境况下,往往能做出一些平时做不出的事。”
“嗯,毕竟这儿只有我们,连明日存活与否都不可知,你是想说这个吗?”
慕容晚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地继续道,“比如,你可以扔下我,也可以抓住我,也有可能,你会把所有坦露给我”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慕容晚给烤兔子翻了个面,沉默许久,语气平淡地叙述,“我失去了一个陪伴我九年的人,在昨天晚上。”
“她死了?”
“算是吧,”慕容晚点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夜子规隔着火光看她,在她的神情中感受到很多未可知的迷茫。
“你不会是一个人的,小晚。”
夜子规卸下来一只兔腿递给她,“你周围还有很多爱你的人,即使不知道真相如何,他们还是会选择保护你。”
慕容晚盯了一会儿手里的兔肉,那个眼神让她联想到盯着月亮的狼,虽然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夜子规不想多问,只是想安抚好这只受伤的小兽。
“那你呢?和她们一样吗?”慕容晚在进食之前问她,“她们已经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肯定是不一样的,但依目前这个局势,以后我也会,选择你。”
慕容晚别开头,道,“你休息吧,我守夜,有事我喊你。”
“你什么时候补觉?”
慕容晚把烘干的外衫搭在她身上,“明天在你背上补。”
慕容晚确实得承认,夜子规的体力非常好,不愧是她伯父从小当继承人教养起来的,将门独女名不虚传。
“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那儿是皇帝的人呢?”
小路较之昨日,并没有那么泥泞难行,夜子规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说两句话来分散注意力。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慕容晚轻笑,呼出的气流在她肩颈处打转,“你仔细看东边,最远处那座山上,是不是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嗯……”夜子规反应过来,“难不成是竹子?”
远远望去,大体上都是葱郁的林木,没什么异样,可眼力好的人留心细看便会发现那一片颜色迥异的植被,色调偏向淡雅灵秀的绿,像是被人悉心照料,而非听天由命,野蛮生长的样子。
“那是二叔偏爱的品种,在金陵老家多见,但这里基本种不活。”慕容晚提到永熙帝时一贯恶劣的语气有所减轻,“真是难为他了,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栽活这些。”
“情深至此,换作我也肯定派人看护此地,”夜子规认同道。
“对他来说重要的地方可多着呢,只是明堂、东宫、慕容府这些地方不需要他操心,当年二叔开的那间铺子,缬棠斋,可是有一个密室供他俩幽会的。”
“啊,”夜子规震惊,对这两个人恋爱的离谱程度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真可谓是轰轰烈烈恍恍惚惚。
“还有呢,他偷摸造了条暗道,能躲过所有侍卫直接出宫,神奇吧?”
“那......这两处机关现在怎么样了?”“被我征用了~”
夜子规感觉到这句话中潜藏着的雀跃,“不愧是你,等有机会带我见识见识。”
不过接下来几天的情况,让她们再也没心思安排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