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鸢上头有两个哥哥，唐太傅晚年得女，夫妇俩喜不自胜，在老家大办百日宴。

百日宴中，有一道士路过，说同这孩子颇有缘分，愿意为她卜上一卦。唐太傅见此人颇有仙风道骨，欣然同意，还奉为座上宾。

谁知大家正高兴着，这道士却说，唐鸢命格中有一大劫，此生都不能入京，否则将被卷入灾祸之中。

好好的百日宴，听到这样晦气的话，唐太傅愠怒着将人“请”了出去。

然而，夫妇俩爱女心切，即使是无稽之谈，也不敢冒险。

于是，唐鸢自小就跟在老家的祖母身边长大。

祖母慈爱，又无父母看管，唐鸢度过了肆意快乐的童年，不是上树掏鸟，就是下河捞鱼。

好在唐家书香门第，极重教育，唐鸢到了年纪就被送去上私塾，没落下一天课业。读书明理，故她并未养成什么娇惯顽劣的脾性，至多就是不大爱听管教，偶尔阳奉阴违。

十几年过去，唐鸢安然无恙长大。

而随着时间淡化的，还有当初那番预言扎在唐家父母心中的刺。

唐老太太早已逝世，唐夫人思女心切，不忍再放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老家。何况唐鸢已近婚配的年纪，老家那些世族公子唐夫人皆瞧不上眼，她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慎重再慎重，仔细为她寻觅一段上好的姻缘。故同唐太傅商量，将唐鸢接回了汴京。

汴京皇城，天子脚下。

唐鸢初入此地，便被这繁华的的景致迷花了眼，目不暇接。

都城种种，并非老家可堪比的。

只是见了世面的同时，她也不得不从守更繁重的规矩。唐夫人时常带她去赴各种宴席，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便渐感无趣。

这一日，说是将军府上相邀品茶，唐鸢犯了愁不大想去，便托词自己身子不爽利，好不容易蒙混过去，留在家中，待母亲一走，便携柳儿出了府。

谁知碰上这回事，教她一夜都未好眠。

笠日，大雨如注。

唐鸢坐在窗前，托着下巴。

柳儿在一旁道：“小姐，还出门吗？”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四处飞溅。唐鸢看着这蒙蒙雨雾，柳眉轻蹙，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雨，他会去么？”

柳儿也不知道。不过她明白，小姐不去才是最好的。她也知道唐鸢最不喜欢下雨天出门，正巧厨房那边送来一碟唐鸢最喜欢的栗子糕，柳儿捧着道：“小姐别想了，先吃些栗子糕吧？”

唐鸢盯着栗子糕半晌，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一道闷雷过后，她猛地起身。

柳儿不明：“小姐？”

唐鸢道：“柳儿，把这些装起来。”

柳儿一头雾水，还是照做，接着便见唐鸢出门去，又匆匆回来：“爹娘都不在，快走。”

原来是去刺探“敌情”。两位主家的既不在府中，唐鸢便拉着柳儿走正门，刚到门前，碰上回府的二哥二嫂。

二哥哥扶着有孕的妻子，见一抹人影飞快掠过：“嗯？小妹？这么大的雨，偷溜出去做什么？”

唐鸢步子没停，猫儿似地跑了，边跑边道：“二哥我有急事，去去就来！二嫂！好嫂嫂！帮帮忙！”

二嫂拦住丈夫，温声细语给唐鸢说好话，二哥无奈道：“你也惯着她。”二嫂莞尔，家中就这一个小妹，如何不宠着呢。

两人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唐鸢撑着伞奔入漫天银丝中。

骤雨中的郊林更显幽寂，泥土湿软，坑坑洼洼，唐鸢深一脚浅一脚，再怎么小心，泥巴水还是溅满裙角。

她逐渐放弃挣扎，连裙摆也不提了。

快到时辰，她加紧步伐，林间空空荡荡，唯有雨声。

这可是她最最喜欢的裙子！

他若不在，他若不在，她——！

“小姐快看！”

柳儿指去，唐鸢抬头。

待看见铺天雨幕中那道等待的身影，时间仿佛静止片刻。

唐鸢眼睫微颤，心跳不禁漏下一拍。

突然地，她很庆幸自己也没有爽约。

凌游等了有一会儿了。

其实他并不擅长等待，往日一向都只有旁人等他的份。这是他第一次明白，翘首以盼是什么滋味。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她会不会真的不来了？

的确，昨日那样唐突她，她理应生气，就算耍他一遭，也是他该受的。

或许，是雨势太大，姑娘家不愿意出门，也是可以理解的。

凌游可以为她找一万个不来的理由，所以她若真的失约，他一点都无责怪。

可他还是希望她来。

有没有谢礼，他都不在意。

他不知道她会从哪个方向来，于是时不时每个方向都看一眼，几番下来一无所获，连小厮都在劝他，可他不死心，偏要继续等下去。

直至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他猛地回头看去。

高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地。

粉衫红裙，和那日一样，在灰蒙的天色里，依旧轻快、明媚。

唐鸢见他看过来的那一刻，不由顿住脚步，似乎觉得这样一路小跑显得她很殷切在乎般，便放缓速度，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心急。

凌游则疾步迎了上来。

第一句话，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凌游轻咳，先是一礼，道：“姑娘，附近有个亭子，先去躲雨吧。”

唐鸢初来汴京不了解，上回她还是误打误撞下才进入这里。而凌游从小跟好友在附近都玩遍了，没有哪处地方不熟悉。他带着唐鸢找到了凉亭，几人进亭中避雨。

柳儿上前给她整理衣衫，另一头，凌游的小厮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们面朝着两个方向，都略带尴尬。

不过，再这么安静整理下去只会更尴尬。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面面相觑间，唐鸢正要让柳儿将食盒拿上来，凌游先行呈上一个小檀木箱。

“昨日冒犯姑娘，惹姑娘不快了，一份薄礼，向姑娘赔罪。”

唐鸢讶异，完全没想到对方也会给自己备礼。

柳儿接过，她掀开盖子，里头静静躺着一只蟹灯。

她愣愣地将灯取出，展开。

凌游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紧张，小厮低声道：“公子，早先说了，还是送首饰比较好。”

小厮越说，他心越是七上八下，忍不住要解释一番：“过几日便是灯会，这灯是出自——”

唐鸢突然道：“我知道！这是出自苏匠娘之手。”

她面露雀跃，柳儿也凑上来，两人将灯仔仔细细转来转去看了个遍。

“小姐，这灯真好看。”

“是啊，”唐鸢爱不释手，赞叹道，“果然是苏匠娘的手艺，名不虚传。”

灯上的蟹脚都有细绳连着木棍，木棍提在手中一晃，蟹脚便跟着摆动，栩栩如生。

原来她那副呆怔的神情，并非因为不喜，而正是因为太喜欢所以看呆了。

月夕灯会，流光溢彩，人人皆想得一只最精巧，最与众不同的花灯。都说这汴京城里就属苏匠娘手艺最佳，但这位匠娘不轻易出山，多少王公贵族等着，千金万金也难求一只。

方才见到凌游的时候，她便注意到这个小木箱了，他没让小厮拿，而是自己亲自拎着，同时撑着的伞也稳稳倾斜其上，护得好好的，倒让他自己肩膀湿了半边。

她不禁扫了眼凌游微湿的衣襟，又飘忽开，抖了抖嘴唇。

真是十足的诚意了。

反令她生出些无措。

唐鸢看向自己带来的食盒，不知怎么有些心心虚。

其实她带这栗子糕来，毫无轻视之意，她府上的厨子，师从宫中御厨，尤善做点心，就是整个汴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也做不出来这种味道。

但她没想到，他竟然送自己一只苏匠娘的蟹灯！

这糕点对这蟹灯，她底气一霎就弱了半去。

凌游视线也落在食盒上，唐鸢发现了，不好再藏，只得硬着头皮让柳儿将食盒来拿来，端出里头的栗子糕，还是热着的。

“这、这个呢，是......”

她垂下眸，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就听小厮道：“公子！是您最喜欢的栗子糕！”

她惊讶抬头，凌游已经拿起一块送进嘴里，在她略微期待的目光中，他眼睛一亮：“嗯！”递了一块给小厮，“阿平你也尝尝。”

阿平吃了，也是连连点头。

唐鸢不由勾起嘴角，凌游道：“敢问姑娘是哪家铺子的？说来汴京的栗子糕我都尝遍了，这样甜爽的还是头一回，改日我也让阿平去买几盒来。”

这话叫唐鸢更欢喜了，话间难掩骄傲：“这是我府上厨子独门绝技，外头是买不到的。”

“如此么，”凌游也笑，“那姑娘这份谢礼是天下无二了。”

千金难求的蟹灯，与天下无二的栗子糕，这一来一回，坚冰消融，昨日种种不愉快几乎烟消云散。

两人不觉笑着对望一会儿，忽然齐齐反应过来，仿佛触到某个莫名其妙的点，又齐齐闪避开。凌游轻咳两声，唐鸢脸颊发热。

凌游让阿平小心将食盒收好，唐鸢也让柳儿将灯折回放进箱中。

第三次，唐鸢看向他肩膀那大片湿濡之处，忍不住，还是道：“公子既然知道此处有凉亭，这样大的雨，为何不先来亭中躲雨？”

凌游不答反问：“姑娘知道这凉亭吗？

唐鸢道：“我自然是不知——”话音未落便反应过来，她不知道，他当然只能在约定的地方等她，若非如此，她恐怕是要误会他失约了。

眼前再度浮现那道雨幕中，安静伫立等待的身影，心底似有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蔓延开来。

她垂眼：“其实今日，我不是有意逾时，我——”

凌游道：“我知道。”

唐鸢望去，他和煦一笑：“姑娘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不得不说，凌游很有一副好皮囊，既承父亲的英朗，母亲的贵气，也自有少年意气，，尤其笑起来时，一双眸子明亮有神。

唐鸢险些移不开视线。

亭中歇了这阵后，雨势也渐弱了，唯剩丝丝缕缕，日光从乌云后探出，洒在青翠欲滴的草尖。

清风徐徐穿行林间，唐鸢轻捋耳边被吹乱的碎发，稍顿后，向凌游道：“离家前兄长叮嘱要早些回府，便先告辞了。”

她与柳儿走了几步，凌游叫住她。

他略显紧张：“姑娘，不、不知月夕灯节，姑娘可有约了？若没有，可否，可否邀姑娘......”

凌游头回向姑娘发出邀请，生怕唐突，磕磕绊绊，差点稳不住自己的声音。

唐鸢摇了摇头：“那日府中设宴。”这是唐鸢回汴京后，太傅府首度设宴，唐夫人特意为她定制好几套新衣，她当然不能同上回那般开溜了。

凌游目送她转身奔入绵绵细雨中，杏色襟带翻飞，轻盈恍若蝴蝶展翅。蓦然间，她撑伞回头，展颜浅笑：“谢谢你的灯！我很喜欢！”

微风和柔，少女散落的碎发飘飘荡荡。

凌游的心弦，像是被这只蝴蝶，极轻地扇动了一下，却荡开了阵阵涟漪。

唐鸢跑远了，才发觉他们都还未知晓对方姓甚名谁。

不过，她一牵唇，心道：有缘自会再见。

待唐鸢背影消失不见了，小厮才记起来，提醒道：“公子，您还没问过这位小姐的名姓呢。”

凌游恍然，似有懊恼，可沉吟半刻，兀自一笑：“有缘自会再见。”

他们都没想到，缘分来得这样快。

五日后，月夕府宴上。

一边，是唐夫人同将军夫人等京中贵妇亲切寒暄。

而另一边，唐鸢与凌游、许冠玉、萧文宣等人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