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你怎么了?”小叶子冷不丁想跳下椅子,却被面前男子按住,动弹不得。
“主子...只是杜神医,又不是您...”张超欲言又止,不是您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况且那个人早就死去。
顾柏舟被魇住的思绪慢慢平复下来,攥紧手心安抚明显受到惊吓的小家伙,“没什么,别害怕。”
“张超,传人将菜都端上来。”他起身离开桌边,挥手示意,差点没能站稳。
张超连忙上前,想扶住他,“陛下。”
“不必。”顾柏舟垂眸自嘲地笑笑,又探身柔声对上小家伙,“叶子,你先吃着。”
小叶子被他一惊一乍的模样吓到说不出话,木然地点头如捣蒜。
张超眼看着面前的男子镇定地走出屋子,刚走出不远竟然如一阵风似地往外跑去。
“张超,你在此等候,看着孩子,明早派一支军去往青阳。”
“欸,陛下!”张超一路追到马厩,不敢轻易上前阻拦,更来不及,“陛下,不如等到明日与臣等一同前往......”
回应他的只有声声马鸣,以及阵阵马蹄掀起的片片尘土。
马上的背影如此义无反顾,似乎将孤身一人前往的生死置之度外。
张超想起一件往事。慕将军与先皇后交好,又与翻案后的长宁侯两情相悦,故而对皇上颇有敌意,就连每年宫中述职,也派他前往。
那一次,皇上收到地方帖子称,江南有一人与先皇后神似。皇上当即没了心思听他述职,迅速离开骑马离开皇宫。
张超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向来稳重老练的皇上显而易见地乱了阵脚,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殿外跑,往日翻飞出尘的衣袂那时只闪动着焦急与狼狈。
他本想上前阻拦,却被硕风阻拦。
张超还记得自己问硕风大人:“先皇后明明已经故去,皇上他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硕风大人只幽幽叹一声,轻轻拍他的肩头,“你不明白,有时人也就只靠一口气吊着,为了那一口气粉身碎骨也不怕的。”
思绪回笼,张超暗忖:青阳前几日大败哈布斯尔,料想哈布斯尔大军不会轻举妄动,只待明日硕风大人率军赶到即可。
青阳城军营内,成宛抱着同一个安稳的想法,只要熬到明日青阳便能脱离险境。
大橙子的情绪一直低落,他不愿与她倾诉,她也只能干着急。
比如现在,孩子躺在帐内的木床上,大眼睛眨巴眨巴。
他心思敏感,为了不让她担心,笨拙地安慰她,眸光却是她看不懂的深沉,“娘亲,你不用担心我,更不用担心妹妹,我们能平安去江南的。”
这下,她困惑更深,这孩子从什么时候起对江南这么执着?
“好了,娘亲明白。”她微微一笑,替他掖好被角,捏捏他滑腻如豆腐块般的脸颊,“你小小年纪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快些睡吧,小老头,不然长不高的!”
大橙子抬起小脸在她手心蹭蹭,紧张地抿唇,方一合眼不久复又睁开眼瞧她,如此反复,担心溢于言表。
她蹙眉,握紧他的小手,“橙子,你要不要跟娘亲说说——”
轰隆~
她未说出口的话,被这一声闷雷瞬间堵住,床上的孩子也顿时没了睡意,呆呆地看着她。
忽地,一声闷响惊天破地,大地似乎为之抖动起来。霎时,整个军营火光四起。
不一会儿,只听到账外有人堂皇地大叫,“来人,快来人,贼人攻城了!”
这时成宛才反应过来,敌人这时掉进城门前的地雷阵了。
下一秒,杜仲飞奔冲入帐内,“快,快,快!”
她提起一旁的长枪,来不及问攻城其中的缘由,“打到哪儿了?”
“听说井阑车已快到城墙。”
她往身后木床看一眼,神色严肃地看着杜仲,“杜老头,你一定要记得答应我的话。”
杜仲眼眶倏地泛红,嘴唇微微颤动说不出话。
“杜老头,你知道我说的没错。”说完,她咬牙扭头离开营帐。
杜仲抹去眼泪,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丫头曾嘱咐他,一旦发生意外,带着大橙子去祁阳找回叶子,然后一起去建京。
成宛赶到城门时,城墙四周火光连天,喊杀声、惨叫声连绵不断,无数箭矢如骤雨般从高空飞来。城门外发出隆隆声,沉重中藏着野兽般的嘶吼,那是撞车头部铁制尖状物冲击城门发出的声音。
那一声声撞击声融入四周混杂的哀嚎声里,压抑的气息令人喘不过气,更令人容易望而却步。
与她一同从军营赶来的军士有的脸上浮现出恐惧与畏缩。
她挥动手中长枪,抬起后重重落在地上,叮铛一声。
在那些军士耳中,却莫名如一颗定心丸。
“诸位,如今战亦死,不战亦死,男子汉大丈夫死也要死得其所,为了青阳城内的亲人,为了青阳城内数以万计的百姓,你们不能退缩。”
“今日死战者,赏金千两,后退者,杀无赦。”她高喊道。
“杀。”
她飞速登上城墙,捡起阵亡军士身旁的箭筒,将城外不远处一架井阑车上的敌军一一射落。井阑车约有十米以上高,相当于一座移动箭楼,车底安有轮子,可居高临下地扫射,攻城时既能攻击城楼上的守军,又能保护利用云梯攀爬城墙的己方军士。
漫天的箭矢携带着火光而来,一落地在城墙上燃起一片火光。
有的青阳守军被射中,顿时烧成火人四处逃窜,惨叫、哭喊、挣扎。
城墙边缘源源不断地爬上敌军,她抽出腰间软剑一边击杀爬越城墙的敌军,一边躲闪敌军箭矢,余光里瞥见李敬浴血奋战的身影,耳边传来城门震颤声。
“李参将,这边我挡着,你快去守城门!”
李敬深深看她一眼,立刻叫人下了城楼。
不一会儿,北邕又驶来一架井阑车,箭雨愈发密集,她身边的军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的、活的,身体尽数焚烧于烈火之中,整座城墙连成一片火海,敌军还在接连不断地爬上城墙。
她一边躲避飞来的箭矢,一边杀退攀墙的敌军,嘶声大吼,“先射井阑车。”
可显而易见,城楼上的青阳守军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
她寻了空隙,拖来一具尸首作为掩体,慢慢靠近城堞,弯弓搭箭射向井阑车里的北邕士兵,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一辆井阑车解决后,箭雨缓和许多,城堞上陆陆续续又爬上许多北邕士兵,她只能提枪继续迎击。
如此反复,不知过去多久,直至身边空无一人,她眼前视线朦胧,浓厚的腥臭味充斥鼻腔,顾不上敌军的鲜血飞溅到身上,更顾不得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伤口已然麻木,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不断上涌的敌军。
她不知自己抵挡了多久,更不知自己还能抵挡多久,可终归不能退缩。
如果她退了,城中百姓怎么办?杜老头、大橙子跑不远怎么办?
只要捱到天亮,或许就有一条生路,只要天亮。
于是,整个北邕大军惊人地发觉,青阳城墙上的那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倒下,纵使身上布满多处刀伤,纵使盔甲多处被刺破,纵使那人脸上疲倦、灰败,却有着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神勇。
以一己之力挡住他们将近三个时辰的进攻,在连绵的火海里所向披靡。
渐渐地,成脑头脑一片模糊,万千景象在眼前更迭,莫大的疲惫爬上全身。
敌军一把弯刀又划上她的胳膊,神志恢复些许清醒,余光望去,天边泛出星星点点鱼肚白。
耳边,震耳欲聋的喊叫声蔓延上城墙,一大批人冲上来,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挥动长枪挂开围住她的北邕士兵的弯刀。
一个失力,脚步虚软,整个人往后栽倒,睁开双眸依稀辨出城外来了另一支大军,军旗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大字“晋”。
身边的厮杀声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她仰天看着空中露出的那一抹曦光放下心来。
天亮了,真好。
头微微倾斜,双眸不受控制地将要缓缓合上,出乎意料地,她看见了多年来梦中的那个男子。
银白的长发,泣血的双眸,慌乱的步伐,从未像这一刻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眸中水光一片,流露出巨大的阵痛以及难以置信。
下一刻,一滴又一滴的水珠落到她的脸颊上。
顷刻,她悲从中来,走之前还能做一场梦也好。喉中哽咽,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费力扯出一丝微笑。
你看啊,即使在梦中,我们也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隐隐梦回四年前建京的那座城楼,惊人地发现兰因絮果的可怕。
“果然不该骗人。”她轻声地看着眼前似近似远的男子,想把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间。
不过,好在你来了。
黑暗笼罩之时,她从未有此刻平静,只是遗憾,遗憾没能再见两个孩子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