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统一在晚自习开始时去听讲座。
礼堂里乌泱泱坐满了人。
钟语拉谭依宁找位置坐下,目光搜寻着陈应旸,一见到他,站起来朝他挥了挥手。
他身边是邓思远。
钟语跟他打招呼:“嗨,我叫钟语,语文的语。”
陈应旸说:“是语文很差的语。”
钟语掐了他一把,翻了个白眼。
邓思远笑着说:“陈应旸和我提过你,说不要惹你,不然会被揍得很惨。”
钟语怒目,“你在外面败坏我名声是吧?”
陈应旸:“陈述事实好吗?”
钟语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往下勒,“那我干脆借你狗命坐实传言好了。”
班主任走过来,“老实坐好,不要打打闹闹。”
“哦。”她坐回去。
谭依宁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钟语靠过去,附耳道:“你放心,你只要老老实实,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啊?”谭依宁瞪大眼。
钟语乐不可支,直想大笑,迫于老师在不远处,把笑声捂在手心底下,憋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谭依宁知道自己被耍,轻轻拍她一下,“你好坏啊。”
钟语伸出舌尖,舔了下唇角,说:“小妞,你好单纯,让我好想欺负。”
谭依宁:“……”
陈应旸揪住钟语的衣领往后拽,“别发神经,要开始了。”
西城一中请来了某教育学家,他从一个残疾人的励志故事讲起,然而他夸夸其谈,钟语却昏昏欲睡。
礼堂椅子坐着舒服,她挪挪屁股,往后靠,打了个绵长的哈欠,阖上眼。
陈应旸瞥了眼她,又瞟了眼她的班主任所在方向,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压低嗓音说:“钟语。”
她猛地惊醒,“老师对不……”
话未落,发现老师压根没来,她两手掐上陈应旸的脖子,对邓思远说:“明天今天,你记得祭拜你亲爱的同桌。”
邓思远忍俊不禁:“好。”
班主任这回真看到她了,遥遥地射来一记眼刀。
钟语偃旗息鼓,恹恹地瘫坐着,一会儿翘脚尖,一会儿东张西望,想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陈应旸从口袋里掏出几粒溜溜梅,“你这么坐不住吗?不知道还以为你座位上装钉子了。”
她抓过来,分了两粒给谭依宁,剥开吃进口里,拖长音,抱怨:“好无聊啊——”
邓思远说:“原来你是给她的啊?我说你怎么跑去小卖部买这个。”
钟语嘻嘻地笑,“陈应旸,你真好。”
仿佛几分钟前说要他狗命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个时候,她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后来是怎么开始调侃他为陈少爷的呢?
钟语的记忆有些混乱了,连带梦境里的顺序都颠倒了。
在领新书后,他们进行了一周的军训。
每天早上集合,由车子把他们统一送到郊区一块基地。附近没有任何商铺,地面满是砂石。没有任何林荫遮挡,阳光格外狠毒,扎得皮肤生疼。
教官是正规部队请来的军人,但年纪不大,有的也就比他们大两三岁,毕竟在部队里训练过,凶起他们来,中气十足,毫不留情。
钟语因为动了下,被罚去抱头蛙跳一圈。
跳完又累又热,她感觉自己快昏厥了,一时蹲着没动,想缓缓。
教官以为她偷懒,喊道:“干什么呢?!还不归队是要我八抬大轿请你吗?”
钟语垂着脑袋,摇了摇,手心里冒出冷汗,想说话,却发不出音。
按班级分连队,陈应旸班的方阵和钟语他们相隔不远,他在队伍中,自然看见了,见她久久未动,打了声报告。
教官:“说。”
“报告教官,那个女生有低血糖,她可能不舒服。”
两位教官沟通了下,军医急忙喂了她一支葡萄糖,又冲了糖水让她喝。
钟语当时不知道是陈应旸告诉教官的,还是后来,和郑熠然偶尔聊天,说起此事。
郑熠然说,他当时以为,这人是什么正义使者,后来发现,陈应旸不是心地良善,只是遇上和她有关的事,他无法坐视不理。
中午到食堂吃咸菜、稀饭、馒头。
一顿还好,连着吃几天,大家就受不了了,偷偷带零食来下饭吃。
钟语揣了几包兰花干和泡椒笋,大家穿着军训服,又个个晒得乌漆嘛黑,理应谁也认不出谁,偏偏陈应旸白得突出,她一眼看到他,端着盘子过去。
她说:“你怎么晒不黑的啊?”
“涂了防晒霜。”
“我也喷了喷雾啊,但是这才两天,我还是黑了几个度。”她撸起袖子,给他看那条分界线,又说,“欸,你居然涂这个?我们班都没男生涂。你知道吗?你简直是泥腿子里的一根大白葱。”
陈应旸:“……”
“吃吗?”她掏出零食,“钟氏祖传,传女不传男,我大方,分你一包。”
然后她亲眼看着他被辣出眼泪,眼尾、嘴巴通红。
她新奇不已,乐不可支:“你好娇气哦,你还是西城人吗?”
他把白面馒头掰成小块,摇头,咽下去才说出完整一句话:“我家里不吃。”
更娇气的是,一周下来,陈应旸没晒黑,但脖颈后、胳膊晒伤了。
钟语把自己的芦荟胶给他,“我妈给我买的,挺管用的。”
看到他挤出一大坨又有点心疼,撇开眼不看。
结束前,拍了军训集体照,后来发下照片,钟语找陈应旸,要他的那张看,他死活不肯给。
“干吗,你还有偶像包袱吗?”
“是尊重他人肖像权。”
“别唬我,我就看看,又不盗用,才不会构成侵权。我要看你的。”
钟语发起狠来,劲一点不小,还是叫她抢到了。
陈应旸站在中间靠右的位置,戴着一副眼镜,皮肤白得和周边同学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是拍照人技术问题,还是当时大家训练得疲累,一个个眼神无神,表情颓废,要笑不笑的。
他也不例外。
钟语笑得前俯后仰,说话断断续续的:“你好像……那个那个,抗日剧里面,在日本鬼子身边的汉奸。”
陈应旸面无表情地把相片夺回来。
“我错了我错了,不像汉奸,像……”
“像什么?”
“像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成了吧,陈少,陈少爷?”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捧腹笑个不停。
陈应旸无语地走了。
军训结束后,正式上课,紧跟着没多久,是一次摸底考试。
钟语考砸了。
坦诚地说,她从来没考过那么差,她开始怀疑人生了。
晚自习课间休息,钟语坐到操场边,撑着脑袋发呆。
大灯并不很亮,倒是够陈应旸看清她。
他站在底下喊她:“装深沉扮思想者呢?”
她没心情应他。
陈应旸显然不习惯她情绪低落的样子,抑或者,是初三那回她躲到操场哭,给他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
他想了想,折去小卖部买了两包干脆面,迈上台阶,走到她面前。
“干吗?”钟语不得不搭理他,“我不想吃。”
“没给你吃,给你捏,挺解压的。”
“真的假的?”她将信将疑。
“试试。”
钟语只犹豫了一下下,一把捏下去,几声咔嚓脆响,干脆面碎成末。
陈应旸站在她旁边,地脏,他便没坐,问她:“你想哭吗?”
“才不至于。”她换成两只手,“我又不是哭包,动不动就哭,只是有点沮丧,我都不敢告诉我妈。她辛辛苦苦赚钱供我读书,我却考成这个鬼样子。”
“她给你定目标了吗?”
“没。”她语气有点迷茫,“其实她没空管我,我想过,我是不是她的拖油瓶。”
日后回忆起来,钟语意识到,心大如斗的她,也曾经历过,青春期专属的多愁善感阶段。
实际上,那是一种宝贵的情绪。
至少,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他们在不明亮的灯下,面对空旷的操场与黑夜,聊着少年愁滋味。
陈应旸说:“每一场生命都是一次燃烧,汲取氧气,也许只是为一瞬间的绚烂。”
“哪个作家说的?”
“我这次作文里写的。”
她中肯地评价道:“有点矫情。但,好吧,安慰到我了。”
陈应旸望着远处,轻声说:“其实,也算劝勉我自己吧。”
“诶,我们周末一起自习吧,下次,我绝对不要考这么糟糕了。就像你说的,青春短暂,我总要绚烂一次。不为我妈,不为别人,也要为我自己。”
钟语踌躇满志,定下学习计划,立志咸鱼翻身,东山再起。
陈应旸是被她拖着出去的。
出门前,于文婧还问他要去哪儿。
他说去图书馆。
虽是扯谎,但好过于说跟一个女生去自习,否则会令于文婧疑心,自习是约会的幌子。
他们约好去一家港式奶茶店,一楼点餐,二楼有沙发桌子。
钟语学了半个多小时,注意力开始不集中,分去他那儿,看他的练习册。
他在写力学的题。
她忍不住伸出笔,告诉他:“你画个平行四边形,中间的是合力,然后,F1,F2,首位相连,不就可以求出来了嘛。”
最后变成她教他物理。
陈应旸不是不聪明,只是不开窍。他老师又教得快,没等他完全消化,就讲下一节内容了。
钟语一副“孺子可教也”地点了点头,“还不错,你回去再练练同类题型就差不多了。”
她的笔不小心被手肘撞落,她弯腰去捡,没成想,和对面的他碰上了头。
陈应旸先捡到笔,还给她。
钟语揉了揉脑袋被撞痛的地方,和他对视一眼,笑了,“我们两个好傻啊。”
学到天色渐晚,钟语收起书和笔——简便得很,一支黑笔,一支红笔,连修正带都不用,写错直接划掉,加把尺子,直接塞书包里。
陈应旸问她:“你怎么回去?”
“坐公交。在将石新府那站上。”
“我送你。”
等车时,钟语没话找话:“陈应旸,你想没想过,十年后,你在干什么?”
他算了算,“可能在读研,或者做着符合我爸妈心意的工作,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人生轨迹。你呢?”
钟语眯起眼,踮起脚,又落下,身子晃着,说:“我啊,不知道。但肯定的是,吃喝睡,潇洒自由呗。”
十年一瞬,悄然而逝。
然而,他们过上的生活,都与当初设想的南辕北辙。
陈应旸没读研,反抗了父母的安排,来了海城;钟语呢,身心俱受困于工作,终日疲惫。
回忆像工作日按不掉的闹钟。
钟语身体机能开始醒来,大脑还陷在梦境里。
十年,好像这场梦,就这么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