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绎心怀疑她们去的假医院。
因为南云知当晚又烧起来,虽然温度不高,徘徊在低烧阶段,但开的药吃下去没有效果。
南云知这回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医院,躺在床上默不作声地闭着眼,对陈绎心苦口婆心的劝诫当听不见。
陈绎心说不动了,起身去厨房温粥煮水。
发烧的人体感低,床上盖了两层棉被,南云知依旧控制不住发抖,蜷缩成一团。
为着通风,房间的窗没彻底关上,凉意从缝隙中飘进来,与泠泠月光一起,将墙壁切割成两种颜色。
南云知想吐,由蜷缩变为平躺。
躺没会儿又继续抱住身体——好冷。
陈绎心叫外卖送了药和退热贴,这会子刚到,粥是早上煮好的,加热完同药一起拿去房间。
南云知埋在被子里,头发散成黑色的花。
陈绎心从边缘探入手,声音很轻:“吃完粥再吃药。”
南云知冷得一激灵,似没控制住,转头便吐出来。
污秽全吐到陈绎心身上,连拖鞋都没能幸免。
南云知难受至极,更多的是难堪,她口齿里泛着酸腥,试图推开面前女生:“你出去。”
陈绎心只愣神了一秒,然后平静地抽出纸巾擦掉她唇边的污渍,像哄小孩子般:“不舒服就别乱动。”
收拾完生病的人,陈绎心开始收拾地板和拖鞋,最后才收拾自己。
她把衣服裤子丢进洗衣机后,拿着垃圾桶跟湿巾回房,又替南云知擦了遍脸跟嘴。
做完一系列,南云知再次裹进被窝里不肯露头。
陈绎心却像无事发生过,端起粥用勺子搅拌。
瓷器碰撞出叮当之响,南云知睁开眼朝她望去。
情绪稳定成这样何尝不是一种高境界,她腹议。
“小时候生病,我爸特别高兴。”陈绎心搅着粥说:“特别是去医院打针的时候。”
南云知动动脖子,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这样可以找借口让我多吃蔬菜,他说生病打针是因为不吃青菜水果导致的,为了不打针我必须吃。”
父亲在陈绎心害怕打针的年龄段完美运用了因果关系,导致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生了病就猛吃菜,以为这样就可以逃掉打针吃药,然而下次生病还是会被带去扎几下。
陈绎心无奈地笑笑:“当我终于明白他在骗人的时候,我已经长超同龄人许多,怎么不算良苦用心呢。”
确实,她连身体素质都比别人好,除了骨架小,偏瘦。
南云知瞧着女生突起的腕骨,一时间忘记病痛,半撑起身子说:“我父亲很忙,母亲身体不好,小时候生病都是家里保姆在照顾。”
手里的粥晾得不冷不热,陈绎心于是舀起一勺递到南云知嘴边:“小孩子哪有不生病,吃药发发热就好。”
南云知吞口粥,软糯细腻,倒是舒服许多:“成年人忙起来,即使生病也得坚持。”
“身体很重要,再忙也要注意健康。”
“总有意外。”
“别长期就好,毕竟生命就一次。”
“还说我?你才是常年熬夜的那个”
陈绎心哑口无言,半晌,无奈放下碗说:“这次生病的可不是我。”
南云知神情平静:“我要装个浴霸。”
陈绎心忍不住低笑。
粥在你来我回之间喝得剩个底,南云知胃里有了暖意,又吃了特效药,没一会儿开始犯困。
“睡吧。”陈绎心捏好被角,温柔的语调像催眠曲般,南云知昏昏沉沉,含糊地说:“唱首歌听。”
“想听什么?”
“都可以。”
陈绎心拍着她,真就是在哄孩儿了。
于是唱起摇篮曲。
风从窗口钻入,陈绎心悄声走去把最后一点缝隙堵上,同时把月光隔绝在外。
她做得非常小心,近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小小房间静谧而安稳。
整夜无声,直到南云知似做噩梦胡乱抓起什么,额角汗珠密集。
陈绎心守在边上没离开过,一下握住被中的指。
她自己也有些困得不清醒,疲倦地抚抚女人柔软手背,哄道:“没事的乖乖我就在这。”
南云知歪着脸,眼珠子在眼皮下划动。
陈绎心彻底清醒,俯身去看睡梦人的脸。
她年长她五岁,此刻展现出难得的脆弱,或许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南大小姐都是这么独自渡过的。
窗帘密合度不够严实,一撮月色狡猾地落在南云知的眉宇之间,陈绎心把手撑到床上,慢慢凑近。
嘴唇贴着眉心就那么一小下又迅速分开。
陈绎心掩上房门,后知后觉摸了摸唇瓣。
私心虽溢出水面,却也只敢悄然无声地进行。
两个小时后,特效药起作用,南云知醒了,睁眼发觉胃不再翻腾,头也不痛。
她侧身开灯,一下碰到陈绎心的脑袋。
陈绎心没去上班,守夜守累了趴在床边打盹儿。
南云知一动便立即醒来。
“需要什么?”她半边脸压出红印:“喝水吗?”
南云知见这人难得迷糊,轻声笑了。
陈绎心反应过来,伸手探她额头,温度已经降回正常。
“下次不去医院。”她说:“白挨一针。”
南云知颔首赞同,出了汗的睡衣贴在身上,于是想掀被子下床,被陈绎心拦住:“去哪?”
“洗澡,身上黏。”她拨开她,没拨动。
陈绎心:“刚好就要洗澡?还没装浴霸呢。”
南云知:“开什么玩笑,走开。”
陈绎心当然不走,南云知怎么都奈何不了她,愠怒地喊:“陈绎心!”
然而陈绎心纹丝不动:“再着凉我就是罪人。”
“你现在就是。”
“我现在只是照顾不周,但也照顾好了。”
“我要洗澡。”
“洗澡会着凉。”
“……”
南大小姐无奈:“我出了汗,身体难受。”
陈绎心见她头发贴着脸,退让地说:“擦一擦就行。”
说完,补充道:“我帮你擦。”
南云知彻底无话可说。
水打进来,毛巾拧干,陈绎心上来解纽扣。
她的手有点冰,擦拭的动作非常小心,轻得南云知有些痒,忍不住避开。
“除了我母亲,还没有谁帮我擦过身体。”
陈绎心把她转过去:“你母亲帮你?多久以前的事?”
南云知仰头回忆:“……三岁之前。”
“……”
陈绎心淡呵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记忆力不错。”
她是在嘲讽,南云知却回了头:“我们几个家族里,明逾姐能力最好,但她在这点比不过我。”
南家独女,过目不忘,心算了得,甚至明家花大价格请的财务都不如她。
南云知从小像商品一样被拿出去跟世家比,其中明逾是最大的比照对象,不仅是因为明家在豪门中排第一,更多的是——还有一层血缘关系。
明逾的姑姑明柔是南云知的母亲,明南两家相互合作,利益共存,但不影响她们之间暗暗较劲。
或者说,是家长们的较劲。
“明逾姐聪明能干,行事雷厉风行,十七岁便能接手公司,我父亲总说我要是有她一半出色就好了……”
明逾就像所谓“隔壁家”的小孩,样样都无可挑剔。
南云知低头笑笑,笑意未达眼底:“我考九十九分,他会说明逾早就考一百分了,我考一百分,他又会说她已经考过好几次一百分,我永远不够明逾优秀。”
她的童年一直在比对,在被压制,以至于长大后,南云知有自己的想法后觉得喘不过气,想逃离。
一只手伸过来,南云知抬眸,陈绎心揉着她的发,像在安抚又像在劝慰:“没关系。”
南云知问:“什么没关系?”
陈绎心好看的眼睛藏在刘海里,近距离接触才能瞧见满目星辰,仿若银河。
“你在我这……”她说:“永远一百分。”
南云知呼吸一滞,只觉耳边似响起风声。
风声鹤唳,掀起轩然大波。
她很快隐藏得一干二净,说:“我才不需要你的认可。”
陈绎心放下手,不以为然道:“知道了姐姐。”
几天大暴雨,现在倒下小了些,南云知擦过身体又换了新睡衣,裹着厚厚的外套下床去阳台透气。
阳台种满木槿花,快到开花时节,花苞上的露水晶莹剔透,因怕被风雨吹残,陈绎心把她们挪到靠近屋内的地方。
南云知想起明柔也喜欢养花,汇丽庄园满院的苍兰和向日葵全是她亲手种的。
爱种花的人……性格都平和安静。
可惜明柔身体不好,这几年总住在市区比较多,汇丽庄园那边许久不曾打理,应该早就荒芜且杂草丛生。
但那片花园忽然地种在了南云知心里,由陈绎心这位园丁重新浇灌施肥,滋养修护,然后生根发芽。
雨落在栏杆和地板上,溅起的水花像蝴蝶,南云知站远一些,下意识抬手摸摸额心。
陈绎心的唇很软,天气原因起了皮,所以略略干燥,吻落下时带着刺痒。
“想吃什么?”陈绎心拉开阳台门:“病没好全别吹太久风。”
她不想她知道,她便装不知道。
南云知回头,笑道:“这就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