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浮岛，红枫烛馆，总该有什么传说。细雨声自琉璃天穹洒落，赶稿的大作家嘬了一口冷金烟杆，对我的话不置可否。我见过他字句落纸成珠玉，云梦泽，桃花源，颂翡歌章，怀才抱器，仙境盛景，莫不如是。戏要唱的有起承转合，文章要书尽人间事，淋漓尽致写透众生才好看。他借我情引文，我说心里装的欲壑杂念太多，怕是不成。那杆烟枪虚点我心口，他道人有欲求乃之常事，平日自省勤快，怎就不能拿来成为素材？命数改不了啊，我说。笔下风雨惊鬼神，纸上苍生而已，想必这答案已是极为混不吝了，暮色却笑。规则之外仍有规则，人间之外尚有人间，云中，你之所见，我笔所写，都不过桑田一隅，沧海一粟。

大荒苍凉，我坐在深黑的石上，眺望潮起潮落的沧海，身下压着的不知是枫烟楼里哪页书籍话本。神秘笔者，幻术大家，跟送行的，调香的，因为仇恨把自己折腾成不知什么的人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这也是很有趣的故事呢？反正读话本总比观天命有意思，书到最后是喜是悲大梦一场，黄粱南柯尽消。不像命数，落地有回音，与它打照面的无一不疯疯癫癫，非死即伤。于是又倒在碎石滩上大笑，尖锐棱角划出细密伤痕，回环往复，周而复始，被遗忘的始终在遗忘里不肯消弭，直到玉山颓，泊雪流的那一日。滚滚如潮的爱恨，乃至无穷大的宇宙。精怪，神，与人，芸芸万灵，众生而已。

江枫渔火，平野星垂，我乘一叶扁舟，长刀截断寒江水，听到万千冤魂不甘的哭泣。暮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烟枪中喷薄而出的白雾构成撑篙的人影，我看他一眼，问：稿子写完了吗？他笑而不答，再一抬烟杆，墨线成字如珠玉滚落拼凑成章，看来竟是一篇惊绝文章。词节如翡，字字珠玑，上可登大雅明堂，下能传市井街巷，读遍令人欲罢不能。东流碧水沉入地脉，浮起供人枕藉的云山，他打趣我此刻当真身处云中了。我叹息，说你知我不喜这个封号，哪有蒙眼走路的人。但来路如坠云雾，放眼皆是歧途，哪有什么喜恶可言呢？他又一次指我心口，说听它的。我戏谑，不好意思，平生听过太多人欲求，唯独不知自己要什么。

馆主大人枕在山水间，衣摆融化入黑色的沧海与乱石中，说依你所见，我渴求什么？我捉住一片脉渗碎金的红枫火叶，答非所问，没头没尾，说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身死魂灭。暮色忽然笑我，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说你太狂妄了，方才意识到他年轻时也曾与云心先生对赌，尚能握住一杆白玉细笔。可惜，可惜。索然无味，因而不想再继续聊下去了。我看了一眼海平线外的灰白云天，越阳的海并非这般模样，南塘也没有这样的水。那是生生不息的爱与恨，苦和痛千仞云风凛冽如刀，摧玉山，毁金池。群鸟越过山脉，衔来风，带来雨。我意欲提笔，暮色却比我更快，伸掌邀我御风同游，揽江声作酒仰颈入喉。层林尽染，江心洲上，画舫游船，红烛别馆，多少弥漫大雾映掩。

飘渺雨丝渗透凉意，暮色敲了敲烟杆，我拂袖挥散轻烟一簇，手边一叠纸上墨迹未干。尾声有白鹭展翅，落在洲头。我说，我以为你该找还玉。他反问，都是花家人，有什么不一样？我想了想，答，大概是这双眼睛吧。

暮色笑我：小少主，人间之外，可还有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