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外哪几重风雪又至，六出飞花隐匿了宣京朱墙琉璃瓦，光鲜声色之下是腐肉朽骨，而其中的最暗处，大理寺诏狱，也许我来多少次都不会习惯，那些斑驳锈迹与红痕，于经年岁月中徘徊不散的执念，还有望着我或嫉或怨乃至恨毒入骨的眼，最后都不过一浮灰。

少卿在牢狱门口候我，望向我时秋霞海泊都封在薄冰下，惟有冷风吸进肺里凉意浸骨，拾步踏过足下积雪走去，想到之后事不禁恹恹，眉眼料想冷淡些许，因为他道：郡主，太薄了。

不冷。我倦怠撩起眼皮看他，难免带些薄凉嘲讽意味，青衣上绣凤羽流云以绸缎裹身，这份金贵能砸死多少城外火中薪粟般的活人，口中说：我为大理寺丞，应尽各地递至宣京案宗复核之责，这话让人听了去，师兄少不得头疼。

少卿端了烛行在前，忽而停步回身看我，手中烛泪流淌坠地，轻描淡写道：非也。在下知寺丞不惧寒暑，然衣薄无谓，骨薄而已。

三清像前吃炉灰，死的不冤。我一手扶墙掩唇压抑咳声，甩腕自指尖飞去几滴殷血，在尘灰和锈里见不到半点痕迹，呼吸间牵动脊骨似还能听得摩擦错位的痛，微扯唇角露出无辜笑意却道：听闻苍阳王氏覆于大火，惟余遗孤一人千岁伶仃，还不知能否活到那时候，可悲。

目中层叠重影略消，朦胧间见烛焰跳了一下，我听到他说：郡主，至少不能让每个探寻者，都经历这种死灰般的心境。于是不由感到大为惊奇，我与他今日是行刑者，刽子手，是自觉以身求道而殉者唾骂的走狗，欲求何谓，死灰何妨，数人寥寥几语便构成世相，自而今回忆从前，也不怪道言千晓舌上杀人不见血。

但我没答话，最深处囚牢里关押着罪名不一的穷凶极恶之徒，至少在凡俗眼里，他们是被这般定义的疯子，傲慢者，癫狂失心之人，后日金风吹却蝉声，仙人台也未必能摘星。

稻草里躺着个身着素麻衣的人，身上鞭伤刀口狰狞，这苦难人间不是说书人惊堂拍案的话本子，也没那么多机缘巧合因缘际会让我碰见，所以我不认识被关在这里的人，他也未必听说过我，只是用充满刻骨恨意的双眼看着我，然而我对这样的目光过分熟悉，多少年来葳蕤碧水春深，我老师眼中仍是一片荒芜，寒江不是他的归处，南塘不算他的退路，摒弃了所有良知的人不配谈保全自身，唯肯粉身碎骨。

我明白行差踏错便是败棋尽输的道理，于是笑得灿烂，世人皆传南塘花家云中郡主温婉娴静如花照水，也没谁听闻我曾狠心尖刀剖开脊背三千刀剔骨，自然觉得这端坐明堂眼中只见广厦的世家贵女好拿捏，把这么一用废了的工具送到我手里，也不令我见一见那些作细犬拜松柏的好同砚们，当真可惜。

暗斋积弊已久，需得早日根除。少卿的声线和着低笑滑进我耳里，真不知他这时怎还笑得出来，先前与他雪夜对酌，他喝那小叶苦茶看着几欲成仙，我是个耽于凡世的俗人，照旧启了一坛解春愁，问他怎就那般爱将犯人逼至穷途末路。却道他答：看人玩火自焚，莫不是很有趣？我听了无言以对，实在觉得之前在云心先生面前道少卿虽身入长夜，却有光风霁月之心的评价瞎了眼，死生之事料无凡常，无辜者，牵连者，谋算者，无论种种前因，唯有这点我肃穆以待，哪怕是条快死了还呲牙咧嘴的狗。

攻破他心防自是不难，怎探人欲，如何拿捏，我诸位师长都深谙此道，那人手握铁栏额抵锈迹目眦欲裂，口中嘶吼已然不似人声，伸手以指挑起那人下颔，轻声低语竟也带了三分笑意在其中：瞧瞧，多可怜的人啊，真是太令我惋惜了，醒来吧，醒来吧，睁眼看这真正的天下如何，它与你等卑劣者所遵循野蛮天性不同的规则，命与运加身注定的轨迹......

你未有求死之心，我不杀你。我抽回垫在他满是胡茬鲜血的下颔的手指，接过少卿意料之中递来的绢帕细细擦了，踩着青砖自来时路上了长阶，扑面而来满目风雪，凛冽的像刀，又远不及割开血肉的痛，所以明快春风与严冬苦寒也无甚区别，烈酒不暖身，污血不醉人，口中笑道：少卿，你痛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