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福利机构的总负责人老陈对着镜子正了正自己的领结,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时匆匆拧开瓶盖灌了口水,润完嗓子后殷切地迎了出去。
“周总!哎呀周总,欢迎欢迎!我……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西装革履的随行秘书公事公办地朝他一点头,隐约有把他拦在身前的意思,她身后的周密则显得随和许多,主动伸出手来同老陈交握。
“杯水车薪,何足挂齿,陈先生言重了。”
老陈有些失态地紧握着周密的手。这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他们的慈善项目刚过上头审批,他是头一回组织,正愁拉不到募捐,刚想动员一下娱乐圈富豪圈的大腕们捧个场,结果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这位周氏掌门人的耳朵里。
要知道,周氏可是M市的慈善第一大户,年年都在募捐榜榜首,新闻里早就报道过无数遍,没想到周氏居然也会关注到他们这种小项目,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没有政府的扶持,哪有周氏的今天?饮水不能忘源嘛,本就应该回馈社会,造福大众才对。”
这位老总说话也好听,老陈连忙点头,又听他说:“何况,市领导也很重视这件事,甄市长特意找到我,跟我说明这件事的重要性……说到底,我也是受人点拨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
老陈心头淌过一股热流:这位甄市长上任以来就大力发展M市经济,指导许多企业做大做强——周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今年M市原□□调任,人们都猜测甄市长是竞争这一职位的有力选手,原来说得不无道理!
这样懂得关心民生问题的好领导,他肯定得好好宣传才是!
老陈越想越欢喜,乐呵呵地去忙慈善宴席的事去了。
周密的笑脸一直咧到晚宴结束。
笑容弧度很讲究,像是知道自己明天会出现在各大新闻照中,于是标准得像是从教科书上裁下来似的——一样的亲和儒雅,一样的自信精明。
只是这个笑容在他从剪彩台上下来看到周学峰时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瞬间顺敛不少。
“父亲。”
周围的闪光灯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刻,记者们连标题都拟好了:周氏董事长携长子出席慈善宴现场,爱心满满,亲情浓浓。
当然,如果周密知道是谁起的这种标题的话,他会让这人当场失业的。
晚宴结束后,父子二人没有坐车离开,倒是沿着会场旁的小径散起步来。
周密搀着他,这个倚近的姿势做得有些疏远,声音却很亲昵:“父亲怎么来了?”
“公司很忙吗?”
周密恍然笑道:“是我不好,最近忙着签合约的事,没来得及回家陪您。”
“嗯?”
周学峰声调一扬,听上去没有放过这个话题的意思。
周密只好解释起来:“我们先前在招标会上中了块地,曹家出高价买,最近正谈这个合同……”
他语焉不详,周学峰却听出其中关节。
“是‘中’的地,还是别人给的地?”
周密听出他话里的不耐,不由得一怔。
他们父子俩平时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周学峰扮宽厚老道的慈父,他演年轻有为的孝子,平时相聚的时间不多,见面都是照常来一场嘘寒问暖的戏码。
有几分真情姑且不提,但绝不会让场面难堪,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话里带刺,满是质问的意味。
周密讪笑一声,刚想解释,就直接被周学峰冷冷打断。
“我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跟当政的走得太近,你倒好,替他卖地,还替他出面拉宣传票——知道这副模样有多难看吗?哼!做慈善……要不是这姓陈的背后有关系,你会来?”
“父亲……”
“别以为我退下来了,就真的聋了瞎了!现在股东一个个都找上门来了,你打算怎么收场?难道你真想整垮周氏吗?糊涂!”
周学峰的手杖“笃笃”地敲着地面,像冲周密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坐到这个位置,对底下人的小动作自然门儿清。
这孩子是跟他一路白手起家走过来的,过早地在商海中浮沉,吃了不少苦,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他也早就想好了,周氏在他手上蒸蒸日上,等时机一到,他就可以放心地把公司交到周密手中。
只要……只要和过往划清界限一刀两断,那一段段秘辛就会被放进时光鼎炉中焚化,烧成无人在意的灰。
可周密却不听劝,不但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
以往他对周峻纬做的那些事,周学峰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峻纬是个体面的好孩子,从没有想抢家产的心思,甚至不需要他一碗水端平的父爱——给钱就行,这样的父子关系着实令他轻松。
但对周密而言,这不够,也不公。
凭什么他周峻纬就能作壁上观、独善其身?他明明连存在都是错误的!
他一个人安静地去死就可以了。
“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就不多说了。”
周学峰意味深长地瞥了周密一眼:“至少有个底线,譬如承铭公馆……你就不该带他去!毕竟牵扯进去的人越少越好,你不明白?”
周密强撑的笑容在父亲逐渐缓和下来的语气中反而消失殆尽,他一瞬间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骨节泛出狠厉的白色。
不过这些都被夜色掩盖得很好,只听他缓缓舒出一口气,爽朗地笑了一声。
“我当然明白。”他温顺地说。
“如果没有它,我不会这么恨峻纬,也不会这么恨您。”
周峻纬是一个不被期待出现的孩子。
至少在十二岁的周密看来,这个从天而降的野孩子,是夺走他一切的不速之客。
十二岁的周密懂得什么呢?他懂得用最简单的方式计算一元二次方程,记得住同学们背不下来的长长的词条;他懂得爸爸这个月的工资又没开下来,他晚餐不吃可以省下五块钱;他懂得妈妈肚子里有个需要他保护的弟弟,他在旧书店里跟阿姨讨价还价,买下了一整套西游记漫画,等弟弟来了,他就可以天天给他讲故事。
但他不懂得父亲的沉默,不懂得在外面游手好闲的叔叔为什么忽然找上门来。
只是有一天,爸爸匆匆忙忙地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一沓文件夹后随即付之一炬。
第二天爸爸的公司去了一堆警察,他听大人说,爸爸的老板死了。
周密算了算自己攒下来的钱,想到爸爸的工资大概是要不回了,决定不再问妈妈要下个月的饭钱。
可爸爸再回来的时候,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那种车他在同学家的地下车库见过。他们一家从低矮的蚂蚁楼搬到了小公寓,小公寓又翻修,加盖了两层,甚至还辟了座带池塘假山的花园。
周密糊里糊涂地搬新家了。
叔叔周启光着膀子坐在桌子上喝酒,露出背后一大片不伦不类的刺青。他呲着牙冲周密笑道:“你爸遇上贵人了,咱家要发啦!”
周密问他,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应酬!懂不?小孩子问那么多,”周启看上去很向往的样子,“赚小钱的人才在电脑桌上累死累活,赚大钱的人都在酒桌上谈,懂不?”
周密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承铭公馆。
承铭公馆是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建筑,掩映在葱茏绿荫里,偶尔飞出一角屋檐,衬得它大气庄重、古色古香。
外地人看到它的第一眼,都以为它是名胜古迹。不过,这里实际上是一处谢绝闲人参观拜访的私人住宅,住宅的主人是时任M市副市长的甄国乾。
甄市长的公馆经常客如云至,山中安逸总被往来车辆惊扰,一水儿名流富豪纷纷赶来谒见。
所以,与其说是私人住宅,不如说是个权贵俱乐部。
周密的年纪还不足以知道大人们老聚在那里面做些什么,他真正记住承铭公馆是在母亲临产那天。
他接到保姆打来的电话时疯狂地从学校往医院赶,中间不知道给爸爸打过多少通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他一个人守在手术室门口坐了一整晚,无数捧着血袋在走廊里跑动的护士在他眼前拉成一道道虚影。
医生抢步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产妇大出血,情况很不好,你家大人呢?”
周密哆嗦着嘴唇,手里还捏着打不通的电话。
“太胡闹了!连个大人都没有,让小孩在这里坐着!赶紧联系家属!”
嘟——嘟——
“来不及了,你们家还没来人?你多大?能签病危通知书吗?”
嘟——嘟——嘟——
“我们尽力了。叫大人来吧。”
嘟——
走廊的灯和手术室的灯一并暗了。
他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亲人,但是他的爸爸还是没有出现。
当周学峰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从承铭公馆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和一个对他心灰意冷的儿子。
周学峰也想起什么似的,怒气和愧疚在他脸上交错成一个难看的神情。
他大概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还要被儿子亲口骂一句恨,脸面当即挂不住:“这也不是你……你太放肆了!”
“你不喜欢峻纬,所以我……我早早地就把他放到国外去了。他心思不在公司上,你把他卷进来做什么?”
他从训斥中慢慢找回了父亲的尊严,又板起面孔来。
“你这些年做了多少荒唐事!你叔叔放高利贷的事好不容易压下去,你居然唆使他去杀人!你以为谁会给你收烂摊子!你王叔叔当初又做错了什么,你要雇人把他赶尽杀绝?还有……”
周学峰越说越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可他缺席周密的成长太久了,以至于他不知道,或者说不敢去想——周密变成这样是否拜他所赐。
周密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不是不喜欢周峻纬,而是恨。
恨他是周学峰背叛了母亲后不知道和谁厮混而养出来的野种,恨他明明身上流淌着罪恶的血,却一副不争不抢的无辜样。
恨他破坏了自己的一切,却能心安理得地被送离漩涡中心,自由自在地过本来应该属于他周密的生活。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周密忽然舒缓了语气,像安慰周学峰似的,“父亲,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这些年我们同甄国乾虚与委蛇,已经够多了。你真觉得建立在他的权势之上的周氏能稳固吗?不会的,他那种人,有了权就想要钱,有了钱就想要更多权,不会满足的。”
夜默默地深了,道旁的草木和风合成巨大的静谧,衬得周密字字如针,尖锐得像是要划破什么似的。
“父亲,周氏是从根里烂的,这你比谁都清楚,早点放手对谁都好,”周密直视着周学峰的眼睛,“甄国乾答应我了,只要等我和曹家的合同签完,钱归他,国内的事有他帮我们摆平,国外的一切我都打点好了……就这么结束吧,好不好?”
那语调恳切得像条软蛇,温情脉脉地缠着周学峰,又猝不及防地咬了他一口,让他想起周密小时候问他买玩具的模样,拉着他的袖子小心试探,一双眼睛天真又澄澈,追着他问:爸爸,好不好?
周学峰不作声,兀自往前走了。
周密在他身后温和地笑道:“父亲,股权转让书放在您书桌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活在对话里的峻纬,出场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