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哪儿了？”

何景明将合同看完，签了字，盖了章，问电话那头的阿桂。

“快到客栈了，”阿桂已经看见泉海，车速加快了些，“你呢，还在公司忙吗？”

“在呢，等会儿开个会，”何景明起身，喝了口茶，“对了，你说当时念念教了你很多？”

“嗯，当时，”阿桂在客栈门口停了车，锁了电驴进客栈，“王天祥剩最后一丝力气，让我帮忙照顾他的女儿，说她没有任何亲人，只能拜托我，他还说…”

“说什么？”何景明又开始好奇。

“要打扫哪些房间？”阿桂问前台王越，“杨大姐呢？”

“杨大姐去买强力去污剂，昨天一住客，不知道在床上吃什么，油污打得到处都是，估计那个床垫都得换。”

王越查看电脑退房记录，再看了看记事本：“b区103、104、203、308都需要打扫，等会儿下来去修下a区205的电视，那边说电视收不到信号。”

“好，”阿桂从前台出来，想起还有话没回，“他说，他以前听过一个传说，对着一棵植物讲三百个故事，那棵植物就会变成人出现在他面前，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自创版神话故事，”何景明待他说完，呵呵笑了笑，“难不成你变成人的机缘，真的是他给你讲了三百个故事？”

“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阿桂进工具间，拿了工具，“当时只是听到了念念的哭声，听上去很难过，还很害怕。而且，王天祥他当时在我身旁流了一地的血。”

难道是他的血？

何景明有了个可怕的猜想。

阿桂将房间里的被单换下，开始收拾垃圾。

“后来我背着念念离开，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在街上走，走累了就找地方休息，念念在我背后一直哭。”

说到这里，阿桂停了停，他在地上找到个东西，像是客人掉的，放在工具箱里，准备拿到前台。

“那你们当时住在哪里？”何景明紧着问。

“我们找到一些24小时不关门的店，里面还有空调，就在里面住了几天。有一天，天下起了雨，我就在一家商店门口拿了伞，继续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后来穿过一条巷子，念念终于不哭了，问我要带她去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她就抽泣着问我，我爸爸是不是回不来了。我说是，回不来了。她就说，那你就当我的爸爸吧…”

何景明安静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但不知道是时间久远，还是隔着电话，从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不知道他当时是何种心境。

阿桂将垃圾扔在门外，开始拖地。

“然后我就问念念，爸爸应该怎么当，她教我说：首先，要找一间屋子，然后要有吃的。因为那几天，我给她吃的都是我随处找的生菜和果子。”

“然后你怎么找的屋子，怎么找的吃的？”

何景明即好奇，又关切。

“念念说：我们得先赚到钱，才能有能力买一个房子。当时我们没有钱，就在地下通道里休息，想着怎么才能有钱。有人经过，看了我们一会儿，给了我们几块钱。我就很高兴，正要问念念，这个是不是能买个房子，结果她在我身后睡着了。”

“然后呢？”

“然后…旁边一个大爷笑话我说，这个钱一顿饭都买不到，还想买房子呢。我就问他，那要多少钱才能买一个房子？他又笑我，说我…天真，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得到这城市里的一套房子。我就又很难过，他就给了我一个大的纸壳子，说我只能有这么一个房子，于是我们那天在纸壳房子里睡了一晚上。”

何景明想象他一个人带着王念念在地下通道里被人看成乞丐的落魄样子，有些心疼。像是自己就在那里看见了，却无能为力。

不过听他说的口吻，依然是没有任何悲伤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事情，又对别人给他的钱或者纸壳屋子充满高兴和好奇，苦笑一番。

阿桂收拾完房间出来，进了另外一间房，麻利地换着床单。

“晚上老大爷看我不睡觉，就骂我，年纪轻轻好手好脚的，为什么不去找份正经工作，来乞讨…”

床单在阿桂手上那么一抖一铺，似大风刮过。

“我知道乞讨的意思，王天祥以前讲过一个关于一个人被爸爸赶出家门，一路乞讨然后出家的故事。我就和大爷说，我不是乞讨，我是在想我要去哪里赚钱。他就说，到处都有赚钱的工作，只是看你瞧不瞧得上了。我说我都可以，只要能赚到钱。”

“然后老大爷就指引了一条路？”

何景明逗趣，想把它当作故事来听，比较好过一些。

“没错，”阿桂刷洗着马桶，淋浴间，“他说穿过这条地下通道，有个商场，里面保洁员、保安、销售员，都是工作，让我去找他认识的一个商场管理员，还说提他的名字，准能给你一份工作。”

是水冲洗瓷砖的声音，又似大雨瓢泼的击打。

“我就背着念念穿过地下通道，按照他说的找到那个管理员，原来那个老爷子是那个管理员的爸爸，他在地下通道等着商场丢纸壳子给他，我才知道，原来卖纸壳子也能赚很多钱。”

“那找到工作了？”

“没有，我当时没有身份证。”

何景明手机提示快没电，忙把手机充上电，坐回办公桌，双肘搁在桌上。

“然后呢？”

阿桂上二楼，开始收拾下一间房间，感觉嘴里干燥，想是说了太多话，笑了笑。

“你难道是要听我说完我从变成人之后发生的一切吗？”

“当然，”何景明身子往后靠，手里转着一只笔，“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要了解他的全部吗？”

“是吗…”阿桂去楼下找来一瓶水，喝了大半瓶，问他，“那么，你呢？”

“我？”

手上转动的笔落在桌上。

“对啊，你以前的事，也从来没跟我讲过。”

阿桂将房间里的窗帘拉开，检查窗帘下面有没有垃圾。

“你想知道我什么？”

何景明有些心虚。

“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做过很多荒唐的事，是什么？”

“就…就不太好的事，”何景明暗道糟糕，声音紧张，“都过去了，不重要。”

阿桂手机提示电量不多，赶紧开始收拾，然后关了门，去自己房间拿充电器，又回要打扫的房间，充上电，又开始按照他一贯的步骤收拾。

何景明听不到他说话，但听得见他忙碌，以为他在意，想了想。

“以前吧，”开始坦白，“以为自己有权利去做很多事，也自信地觉得别人跟你玩儿等价交换，一切都理所当然，伤害了一些人，所以，都是不好的事。”

“伤害了人？”阿桂吃惊，“跟我一样？”

“不，不是身体上的伤害，是感情上的伤害。”

“感情…吗？”

阿桂拖着地，思忖起感情的伤害是什么样的伤害。

“你放心，”何景明急忙检讨，“我已经改掉这些年少轻狂的坏毛病，我现在对待感情，很认真。”

“呵呵，”阿桂在这头笑，“为什么让我放心，就像你还会伤害别人一样。”

何景明语噎，用笑声来遮掩他的尴尬。

“你还继续讲吧，我想听。”

“好。”

阿桂当时因为没有身份证，只能跟着老大爷捡瓶子纸壳卖些钱，买些吃的，还有王念念日常用品。

老爷子的儿子见他父女可怜，给他们在商场的储物间放了张床，只能晚间在那里睡觉，白天王念念还是得跟着阿桂到处捡东西。

他们在地下通道认识了不少人，捡纸壳子的老爷子、在他旁边伤感的流浪汉、夜晚唱歌的小青年、给他们送吃的商场管理员。

他们还会在一堆打牌，聊天。

阿桂在那里学会了打跑得快和炸金花。

“不能赌钱啊。”老爷子逗阿桂玩，“他还要存钱买房子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

阿桂当时还没有名字，正苦愁。

王念念在一旁说：“他是我爸爸，叫王树。”

“王树？”老爷子笑，“哎，你的身份证掉了该去补办，还是得好好找份工作，别整天跟我们混在一起。”

“去哪里办身份证？”

“公安局啊。”

阿桂垂了眼，他最近看街头巷尾的新闻，怕是最不能去的，就是公安局了。

老爷子后来对他们非常上心，不仅教会阿桂一些社会规则，去超市吃免费试吃的食物，哪里可以洗澡，瞧坏人与好人的方法。

生活上老爷子的儿子也对他们多加照顾，他和王念念就那么在一片和谐和关爱里生活了两个月。

不知道是谁投诉说地下通道因为有这些流浪汉造成拥堵或者是环境脏乱，来了城管。

阿桂他们就不能继续待在那地下通道，又背着王念念到处游走在城市街道。

白天人群热闹，夜晚家家灯火通明，市井繁华。

阿桂好奇去看去听，找到了个不需要身份证就能有钱赚，有地方住的工作。

“是什么工作？”

何景明开完会出来，听到这里不禁去想，现在有什么工作是不需要身份证的？

“就是跟在一群人后面壮胆，然后带头的收钱。”

“□□？收保护费？”

“不是，是他们欠债。”

“讨债？”

“嗯。”

那天阿桂正牵着王念念在路上闲逛，王念念饿了，阿桂掏出身上捡废品赚来的钱，数了数。

“好像只够吃三天了，看来我要找新的地方捡废品。”

“不知道老爷爷他们有没有回去，”王念念抬头问阿桂，“我们可以再回去看看。”

“好。”

他们去地下通道的小路上，碰见一群人打架，其实是两群人打架，一方叫嚣，一方挥着棒子大喊。

阿桂站在一旁好奇看，没看出所以然，却被人群挤了进去。

王念念牵着他的手也被挤开，他慌忙找寻，却在人群缝隙里看见打群架的人快波及到王念念。

阿桂一着急，就出手打了人。

抡胳膊抡得不够准确，周围本来还拥挤着他的人群都被他抡倒在地，每个人嘴里都发出痛苦的叫喊声。

“爸爸！”

王念念见那些人纷纷受伤倒地，都骂骂咧咧起来准备谴责阿桂，还有人拿着棍棒似要打他，赶紧拉着他跑出人群。

“让我猜猜这剧情。”何景明出了公司，去停车场准备开车，“是不是当时你身手被其中谁看上，收你做了小弟？”

“也没有什么身手，就是力气大，我挥拳头有时候还控制不住，老是打到无辜的人，后来跟他们四处收钱，遇到合伙找他们麻烦的，就让我去挡。”

“我想想，也是因为这样，认识的梁笙华？”

“开收债公司的老板跟他熟，经常请他吃饭，在一次饭局上，老板夸我身手好，要是放以前混社会，该是一个好用的左右手。梁笙华就看了我一眼，走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做一份工资更高的工作。”

阿桂将换下来的被单卷起，用手抱着往洗衣房走。

“后来我就去了梁笙华的公司，他第一天见我，就笑着问我：念念不是你的女儿对不对？”

“难道他见你们一眼就知道了？”

何景明惊讶于他的观察能力。

“可能那个时候的我，不像个爸爸，而且他还知道，念念就是那事件里死者失踪的女儿。”

“这个他也知道？”

“当时这件事他知道，因为去强行要那块地的公司，他有投钱，但是公司没有他的名字，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知道的事实，让我放心相信他，告诉他我知道的事实。”

“然后你就全说了？”

“嗯，他听完以后没有很吃惊或者不信我，反而说他能给我一个新的身份，给念念一个新的身份，还能让我们有住的地方，毕竟念念要去学习，不能老跟着我吃苦当混混。然后让我学习了很多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技能，后来的事，你大概也就都知道了。”

“我也自己猜想过，不过听你这样说出来，像是听了个很漫长的故事一样。”

“那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差不多，也差一些。”

阿桂在那头笑，何景明在这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