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医生进来给周成川换药，拔尿管。
闫小山就站他面前，看得非常仔细，一股子，你也有今天的意味。
嘴角翘起的弧度，全写的是：这就是万事有报，好报坏报全是你自己作的。当然他不是说他生病这件事了。
反正，就是对那次“插花”事件的愤慨，终于有了个发泄的机会。
掩藏不住的心情被周成川看了出来，却只能躺着被他嘲笑，被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体会到了当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说的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闫小山打了热水给他擦身体，擦得细心仔细，特别是让周成川想把脸藏起来的地方。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偏着脑袋等他擦，半天擦不完，有点儿忿忿然，说话还是有些累。
“没有啊，是要擦干净点儿，医生说的，免得感染，不然还要往上抹药膏，”闫小山瞄他一眼，“要不我不擦了，等它感染，然后我就每天给你抹药？”
“够了啊，我过几天就能好。”
“哦…意思好了以后对付我，那这几天我得赶紧欺负你。”
“……”
闫小山背对着他，擦完腿脚，帮他穿好衣服，去洗了帕子，坐他旁边，看他手掌，疤也愈合得很好。
手趴在床边，笑问他：“好点儿没有？”
周成川眼珠子往看不见他的地方去看，可不管怎么转动，那脑袋就故意往他视角里钻。
“刚刚我在走廊，听见隔壁一个女的和别人聊天，她做完手术已经一周了，能走能说话，她说她免疫能力不好，有个医生给她打了营养针。”
“什么营养针？”
“说什么国外的新技术，把血抽点儿出来，然后把营养液打进去，再打回血管里。”
“胡扯呢吧…”
周成川脑袋动了动，觉得躺得难受。
“要我帮你摇起来吗？”闫小山看出他的意思，见他点头，忙跑到床尾帮他摇病床，边摇边问，“这样？”
“好了…”
他又跑回去坐下，继续说：“我也觉得那个事情很荒唐。因为她说那是医学最前沿的技术…”
“最前沿…”周成川笑了笑，“怕是被骗了吧，把营养液打到血液里…不多久就会被代谢掉，”有点儿累…顿了会儿，“如果真的是个可以改变人自身免疫系统的先进医学，大家伙儿都会去打了。”
“对啊，我也这么想，想说营养液…什么高级医学，这跟把营养液直接注射进血管不一样吗？”闫小山眼珠子往上看了看，随后一笑，“然后那天我就问你的手术医生，我问：隔壁有个病人说可以打营养液，是不是真的可以提高免疫力？”
“医生怎么说？”
“哎…医生居然嗤笑一声说：你要是愿意打，我也可以给你打，”语调开始夸张，托着下巴，“关键是…他居然朝我翻了个白眼儿。”
周成川想笑，但是脖子伤口扯着痛，抿嘴忍了忍，“觉得你的问题冒犯到了他的智商。”
“后来我问那个妹子，那你花了多少钱…”捂了嘴，悄声说，“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你花了多少冤枉钱呐。你猜她花多少？”
“猜不到…不过既然是最先进的医学，应该很贵了…”
“没错没错，一针就一万多，打十几针就是十万。”
“十万？这个先进程度怎么一针还解决不了，还打十几针。”
“听出问题来了吧，她还说，这只是一个疗程。”
“是…”
周成川想拿手喝水，闫小山立马给他递到面前，吸管是粉蓝色花纹的，在他嘴里嚼着。
“不要咬吸管，坏习惯。”
“哦…”喝完，他继续问，“那她身体好些了吗？”
闫小山搁下水杯耸耸肩：“跟他同期做手术的，早就出院了，你说她好了没有？”
“人生处处都是陷阱。”
“你记得不，有一回咳嗽，不管去药店还是去楼下的私人诊所，都要给你推荐类似这种疗程的产品，理由都是你免疫力、抵抗力不行，需要吃药。”
“记得…当时你一听就拉着我走。”
“我也是上过一次当的，咳嗽买药，那大姐说：看你弱不经风的…你什么眼神，我其实很健康有力气的…哎？你不信是吧？”
“我信我信…”周成川眼珠子望向地面。
“你眼珠子看哪儿呢，”阎小山见他把眼珠子收回才接着讲，“大姐说要我提高抵抗能力，我以为她肯定会嘱咐我说：多运动多吃瓜果蔬菜，结果她说：我们维生素c维生素e在打折。”
“那你买了？”
“买了，花了两百多块钱，走在路上越走越觉得不对。我们初中生物课上，是不是有讲过，人体一天需要的维生c剂量只有100毫克，多余的全都吸收不了，全都给排出去，其实吃两个冬枣和苹果就能获得，还不要说吃那么多蔬菜了…”
周成川很想笑，猜想他肯定来回踱步，觉得上了当，又不能回去退，只能懊恼自己智商不够。随后笑他：“那没回去退？”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怎么说，怕说不了几句就会吵架，我跟人吵架会结巴。”
“跟我吵…好像没有这个问题。”
“你不一样嘛，你是家里人。”
俩人一听，目光立马对上，不过这次没有闪躲，最后将那目光渐渐转化成了笑意，蔓延在眼角。
“小山…”周成川收了笑，望了望周围，确认帘子已经拉好，但帘子隔得了目光却阻隔不了声音的传递，于是将声音压低，认真说，“等我好了，你就回家来…你说好不好？”
闫小山也收了笑，垂眼看向床沿。
本来心里一直等他说这句话，心想肯定得等到快出院了，没想到…不过听他用病怏怏的语气说出来，倒是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有点乞求感。
现在的场面，颇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滋味。
他抬眼，慢慢扬起来微笑，目光定定地望向他，吐词坚定清晰。
“好啊。”
……
仲季常接到保安电话，听他传达了江夏的话后，缓缓挂了电话。
站起身走到窗边去看，看不清人是否还在楼底下，过了两分钟，才在远处街道望见他骑摩托远去的背影。
转身看这办公室，以前觉得这里跟他屋子差不多一个味道，除了他不喜欢的皮质椅子和一旁的皮沙发散发出来的味道，其它都差不多，冷的、黑的。
“你在吗？”
他对着漆黑的办公室问。
没人回答他，他双手自然垂立，站着等候，过了几分钟，他才听见他即熟悉又讨厌的声音：“我在。”
“一直没走？”
“没有。”
“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不该把人拉到你这边儿来。现在又让人家走，渣男说的就是你了。”
“噗——我？”
仲季常从桌上拿了钥匙和手机，手机里未接电话全是他的，揣兜里，出了这办公室。
进电梯的时候，笑了几声：“渣男…渣男怎么定义的，我倒是很好奇。”
“先勾引人家在先…”
“等等，我什么时候勾引他了。”
电梯到达一楼，他出了电梯，往后门走。
“一开始啊，你忘了，在那里不知廉耻的欢爱，明明看见人家了还不慌张，眼神递来递去的不是勾引是什么？”
“唔…我觉得你夸张了，不然当时应该表现得无比惊慌，”仲季常双手一摊无奈笑说，“再害羞得红了脸，然后畏畏缩缩地提裤子，那场面可丑了。”
走出大楼，雨已经完全停了。
仲季常瞧着零星的小雨滴往下滴，像是大草原迁徙动物落单的几个。
有的是弱小没跟上，有的是好奇周围的东西注意力不集中，有的是路程里摔倒了没人帮忙，总之就是被大队伍抛在了后面。
他伸手去接，那么一点点，刚好落在他食指尖，他拿到自己眼前仔细看，随后说：“其实我们周围到处都是灰尘，小时候觉得水滴很干净，其实没有中间的凝结核，是不可能形成雨滴的。”
“知道啦！你以前就说过一回。”
“我说过吗？那你说，核心是什么？”
“灰尘！灰尘！”那声音极其不耐烦，随后继续骂他，“不要回避你是个渣男的问题。”
“好好…你说，我还怎么渣了？”
走到停车场，开门上了车。
“我来分析分析，你第一眼到他的时候，是不是就对人有兴趣了？觉得没见过这样的，不像是这社会里该存在的人，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都让你觉得无比好奇。”
“嗯哼…”
仲季常无谓耸肩，开离停车场，继续等它说。
“所以你敢说你不是勾引？想多在他旁边，逗人家，笑人家，知道人家心意了，还装不知道，也不跟人保持点儿距离。”
“分析得…倒是有些道理。”
“我说的，全都是道理。”
“是是…”
“最后人给你做饭，陪你玩耍，还能当你枕头，适当安慰你那残破的心灵。你倒好，始乱终弃，妥妥渣男一枚。”
车停在一红绿灯路口，仲季常双手握着方向盘，躬身去看挡风玻璃射进来的黄色灯光。
外面一盏很大的黄色路灯，对面是座行人桥。
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个车位停下，往桥上走。
夜晚穿梭在桥底下的车辆少，不像上下班高峰期那般拥挤，站在中间，手握栏杆，弯腰去看桥下的地面。
拿烟出来叼嘴上，四处摸自己的衣兜还要裤兜，终于找到打火机。
“渣男就渣男吧，总比跟我久了，连命都么有的好。”
啪嗒，把烟点燃，一手抽烟一手拿打火机玩耍。
“你打算做什么？”
“不是你喊我做的吗？”
“不要怪我头上，我能出现，原因你不知道？”
“还真不知道。”
他吐口烟，望向前方开来的车，前车灯晃过他的脸，又将他的脸淹没在黑夜里。
转过头，远望那红色车尾灯消失在自己视野，转回：“你什么时候来的？后来怎么又不再来了？”
“你喊的我，真是记性差，”声音开始傲慢，“那天你不是被人弄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快不行了，说帮帮我。我好奇就问你：要怎么帮你，你说：让这些变得轻松点。我就问：怎么才能轻松。”
“那我说什么了？”
“你说：编故事给我听。”
“啊…是这样，我就说，怎么那些故事明明不是我妈妈以前给我讲的，印象却那么深。”
“对对，我一开始，就讲了个勇者斗恶龙的故事。”
“哈哈…那是你编的？明明是别人的故事，抄袭啊你。”
“所以我改了嘛，就叫弱者斗怪物。”
“哎呀哈哈哈哈…一下掉好多档次啊喂。”
“但是我故事全是原创啊…还绘声绘色得很，在一片安静祥和的小村庄里，有一个小男孩，叫阿常。”
“嘶…取名字也是没有新意，怎么能直接用我的名字。”
“你又不叫阿常，喂…不要打断我。”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