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水晶国的公主失踪了。

这是整个王宫里不可言说的事实，是国王的逆鳞。

早在一个月以前，水晶国国王就秘密召来迪卢克公爵，高堂之上寂静得可怕，迪卢克背脊挺直，应下了国王寻找公主的命令。

这消息却不翼而飞，兴许是公主的寝殿里头有什么嘴碎的人走漏了消息，引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国王干脆昭告水晶国城池，给寻到公主的人加官进爵，荣华富贵终身。于是所有好心的、不好心的人也纷纷加入了寻找江念远的旅途。

动静闹得很大，周围不少国家的国王也帮忙张贴告示、分发奖赏寻找江念远，但尽管如此，山荫国依旧一片沉寂。

那座隐匿在密林中的神秘国度像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了，再无任何声息。

*

迪卢克公爵的庄园里。

小家伙的幼龙形态正在逐渐消散，六岁大的奶娃娃穿着迪卢克给她准备的粉色公主裙在碧绿的草丛中穿梭，她还带着当幼龙时的习惯，在草丛里撒泼打滚。

软黑的发丝上方两个小小的龙角很引人注目，江念远的翅膀已经消失了，但还依依不饶地缠着迪卢克为她制作了一对小翅膀。

她的龙尾乖顺地低落在裙摆，顺着她奔跑的动作舞动，偶尔迪卢克也会十分担忧地看着奔跑的小孩，生怕她踩到自己的尾巴跌入草丛。

小孩子的心性说变就变，仅仅只带着她玩了一天，小孩就粘迪卢克粘得紧，原先要找温迪的念头也短暂消失了。

“迪卢克！”

“嗯。”

小孩仰着头，费力地看着迪卢克，她的手里捧着一堆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野花，笑弯了眼喊着他的名字。

他低垂着脑袋，面前的画面渐渐和记忆中的重合。

也是小小的一只深渊法师，怀里费劲地捧着一堆草药，仰头怔怔看他。

迪卢克没接过江念远的花。

他宽大的手掌按在江念远的小脑袋上，声音低沉：，隐含笑意：“等你十八岁，再送我花吧。”

江念远歪着脑袋，没听懂迪卢克的话，神情略微有些失落。

迪卢克一把抱起小孩，带着她奔如草丛，风吹拂而过，将祝福送入这片土地。

那位风神，真的将她养的很好。

她不再是高墙之内只能焉嗒嗒躺在床上，半年醒不来一次的样子了，她也能够自由自在地拥抱这个世界。

二人玩累了，一同躺在草丛中央望着天空。

夕阳又再一次悄然出现在天际，将天空染上好看的渐变色彩。软棉的云朵在风的作用下变换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洁白无瑕的它们也披上了橙红色的外衣，在天边肆意游动。

风实在是太过于温柔了。

江念远躺在那咯咯笑着，伸手想要捕捉那阵转瞬即逝的风。

她突然就想起了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风色少年。

江念远一骨碌爬起，背后的翅膀在她的动作下剧烈一抖。

迪卢克困惑看她。

“迪卢克，你知不知道有很多森林的国家在哪呀。”

迪卢克眸色深了几分，沉声回复：“精灵们的国度，山荫国。”

小孩又凑近了几分，十分好奇询问：“那要怎么去山荫国呢？”

男人的手扒开她的脑袋，说了一句江念远似懂非懂的话：“愿望过于强烈时，精灵们会向你奔赴而来。”

江念远还想继续问，迪卢克却说什么也不吭声了。

她只好遗憾地把他的话记入脑海，是不是会有一天，精灵们会想童话故事书那样悄悄地溜进她的房间，带她走入记忆中的那片神秘森林。

和迪卢克在庄园里呆了一个月有余。

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迪卢克必须要把江念远送回去了。

小孩也很乖，知道自己不该溜出宫让父亲着急，乖顺地回了寝殿。

国王惊奇地发现女儿的身体变得健康了不少，迪卢克将事实告诉他，山荫国的王子带走了江念远，在静止的时间里游走，为她温养身形。

这也是为什么温迪带江念远离开了那么久，所有人都没有任何表现，因为从离开之时起，温迪和江念远的时间流淌速度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所以二人一起看过的风景，才会那样难能可贵。

那之后，江念远真正和一个正常人一般生活着了。

除了父亲安排的课业，空闲之余她也会偷偷溜出寝殿，悄悄潜进迪卢克的庄园，在男人回家时措不及防地吓他一跳。

虽然迪卢克从未被吓到过，但每次还是很配合地后退半步。

但十六岁时，迪卢克不见了。

父亲说迪卢克去访问神秘的山荫国，不知归期。

江念远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头扎进迪卢克庄园的草丛中，这里已经不像她刚开始来的那样只有一成不变的绿色。

现在这片原野上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朵，不过最多的还是小灯草。江念远曾经抗议过小灯草的数量，认为还不如多种一些塞西莉亚花，在绿色的草堆里还更显眼好看。

这个提议自然是被迪卢克拒绝了。

现如今躺在这原野之中，却寂静得可怕。

温迪不见了、迪卢克也不见了，所有人都说他们去了山荫国。可是充满秘密的山荫国要怎么去，位置又在何方呢？

江念远不得而知，单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显得那样索然无味。

直到……山荫国的精灵来寻她。

矮小神秘的生物在夜间轻声扣响她的窗户，长耳朵的精灵对她伸出手，轻越的嗓音对她柔柔说道：“你愿意去山荫国吗？”

江念远瞳孔一颤，猛然间想到迪卢克曾对她说‘愿望过于强烈时，精灵们会向你奔赴而来。’

那么现在，是愿望得到聆听了吗？

江念远点点头。

公主拎起繁琐的裙摆，小精灵手指轻动，周围景色急剧变化，一条狭窄的小道蜿蜒曲折，隐入黑暗。

小精灵在前面走，她就提着裙摆跟着，一路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生物，她从未瞧见过：戴着眼镜的小狗，提着灯蹦跳赶路的兔子，在路边高声朗诵的河马……

斑驳的光影让一切变得不真实，但又确实是真的，这些是那样地盛大、震撼。

顺着小道穿过长长的密林，溪流潺潺而过，阳光从枝叶稀疏处钻进洒落形状不一的光影，草丛中隐匿的精灵们又害怕又期待地看着陌生的小公主。

尽头是完全相反的光景。

一片巨大的冰湖矗立于中央，周围覆满了冰雪，不像是大人们口中常年春风吹拂的绿色之国，而是覆盖冰雪的寒冷天地。

这片天地中却有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的年龄看起来和江念远差不多大，穿着单薄的衣裳，头上还长着奇怪的角，头发乱糟糟的，背对着江念远大把大把地挖着雪朝嘴里塞。

江念远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少年金色瞳仁竖起，像黑夜里的修罗般闪烁着诡谲光芒，伴随着他塞雪的动作不难看出他嘴角尖利的牙齿。

那属于兽类、不该出现在人类身体上的特征。

少年吃雪的动作一顿，警惕地往江念远所在的地方望来。

江念远被他凶狠的眼眸弄得不敢前进半分，僵硬在原地半晌后，才陡然发现少年神色没什么变化地继续挖雪的动作，似乎没有看见她。

她十分大胆地凑近，面前的冰雪变得更大了，将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越靠近少年，风就越冷冽、刺骨，雪花就越密集，密集到更本看不清前路。

江念远只好看看后退，风雪顺着她后退的动作减少。

这一切无不在昭示着抗拒。

这片雪原在拒绝她的接近。

神色没什么变化的少年继续在寒天雪地里挖着雪朝嘴里塞，尖锐的牙齿大口大口啃着寒如骨髓的冰雪，凉意爬上心骨他也浑然不觉，就像失去了触感。

江念远冲着少年大喊：“你是山荫国的精灵吗？后面是森林！长了很多果子——”

你可以不用挖雪吃，很冷，还不能充饥。

这句话江念远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发现，声音根本传不到少年耳朵里。

这个时候，她看见少年身边窜出一个女孩。

女孩眉眼弯弯，穿着很奇怪，是其他国家的衣装，给她很熟悉的感觉。

“喂——”

女孩凑到少年面前，戳了戳少年鼓鼓的腮帮子，里面刚塞进去积雪。

少年明显是被吓到了，手背进身后，愣愣后移望着女孩。

分明是被吓到了，但还是将嘴唇紧紧抿起，遮挡尖利的獠牙，手背入身后，将爪子藏匿。

他不想伤害她，即使是个陌生的、不讲礼貌的女孩。

“你是傻子吗？为什么要挖雪吃？”

“诶。你不会说话吗？”女孩外头困惑看他。

少年好看的金色瞳孔轻颤，发出不完善的字节，依稀可以辨认出他的话语：“你、不怕我？”

女孩笑嘻嘻地又凑近了几分，“我们都是小怪物，是一家人哦。”

少年惊讶地微张开嘴，意识到自己獠牙会被窥探后，他又急急忙忙抿唇。

女孩笑得更加欢畅了，整片雪原里全是她灵动的声音，而伴随她笑声而来的，是一个男人。

他身上的气质让江念远觉得温暖。

男人虽然穿着也很奇特，白色的兜帽将他镀上一层神秘色彩，但最惹人侧目的还是他眼角的丹霞色，好看极了。

只是一眼，就给人留下儒雅、俊美的印象。

男人走到少年跟前，半蹲下身子看他。

“你也算经历了万般苦难，保受疾苦，往后我就称呼你为魈，如何？”

吃雪的少年怔怔望着面前神色平静的男人。

一旁的小女孩咯咯笑着，拍手大喊：“好耶好耶，魈！魈！念念喜欢魈这个名字。”

念—念？

江念远浑身颤抖，面前的风雪将画面打散，三人的模样渐渐远去，她心底的震撼却久久不能消散。

难怪为什么会觉得小女孩熟悉，那个模样不就是小时候的她吗？

05.

江念远回到了寝殿。

山荫国的旅途戛然而止，就好像只是为了让她看一个迷离的梦境。

真实又遥远。

那之后不论是山荫国、迪卢克或者是温迪，都消失在她的生命里。直到……温迪回来的这一天。

风色少年轻缓地对她招手，她却茫然不知所措，在听到少年声音的那一刻，落荒而逃。

“公主——公主？你跑什么？”

“慢些跑，别摔了！”

婢女在身后大喊，费力追着她的身影。

温迪动作一滞，好笑地盯着她的背影，风从他身旁涌起，温柔地吹响前方，将少女身形柔柔裹起，如果她不慎跌倒，风定会轻缓地帮她一把。

江念远窜入花园中，躲藏在茂密花海中的秋千上，缓缓荡动秋千。

是熟悉的风声啊，他真的回来见她了。

可是她已经不是六岁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了，她能读懂风裹挟而来的温柔，能感受到风色少年赤忱的内心。

但毕竟这么久了，她也变了很多，万一不再是他喜欢的模样了要怎么办呢。

江念远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紧紧占据——逃。

只要不面对，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你跑什么？”

少年人从花丛中窜出，掉落的花瓣散落在他的帽檐，一双眼睛明亮不已。

江念远心尖颤抖，下意识又要逃跑，可温迪已经抓住了她的脖颈。

“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忘了？怎么可能。

江念远愣愣摇头，这么明艳耀眼的少年，怎么能够忘掉。

看到江念远摇头的动作，温迪紧张的神色舒缓了几分，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束捧花。

洁白的塞西莉亚花在阳光下散发着动人的光泽，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在花瓣上，反射着斑驳光芒，丝丝花香沁人心脾。

“要不要去当山荫国的王后呀？”

风色少年如是说。

阳光为他镀上柔和的轮廓，他整个人就像一道清风，拂过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草长莺飞，光景无限好。

“啊？啊？啊？”

又是熟悉的战略性撤退半步。

温迪熟练地前进半步。

“我是认真的呀。”

“你看我眼睛，看我眼睛！”

他说着便凑上了脸，他的眼眸很好看。蓝绿的渐变色像瑰丽的宝石，一双眼眸熠熠生辉，认真看人的时候会让人不小心沉溺其中。

江念远略微失神地与他对视。

直到迪卢克的出现。

“你愿意做公爵夫人吗？我可以把整座庄园与名下所有产业作为贺礼。”

迪卢克很高，比江念远和温迪都要高，二人看他的时候免不了抬头。

所以迪卢克给人的压迫感会更加强烈一些。

江念远被迪卢克和温迪一左一右注视着，一瞬间不太明白，这两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人，现在究竟在闹哪样。

温迪留下的法力还足够支撑她变为龙，不过只有十分钟效力。江念远缩在二人之间，当着二人的面变成半人高的龙，滚入草丛。

温迪蹲下身往草丛里瞄，嘴上不满地吐槽着迪卢克：“我都快成功了你来横叉一脚。”

江念远对这里很熟悉，左右逃窜，早跑没影了。

温迪直起身子，站得离迪卢克远了些，好远离一些被他身高导致的压迫感，让自己看起来气势不输于他。

“这样吧，我们在这里放两样东西。”

“你一样，我一样，念念拿到谁就和谁走，怎么样？”

迪卢克与他注视着，暗红色的眼眸显得更加深沉。

“成交。”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份契约不过是表面形式而已。

最终，二人分别在秋千上放下自己的信物。

洁白的塞西莉亚花与闪烁着盈盈蓝色光芒的小灯草乖顺地躺在秋千上。

风吹过无人的花园，簌簌作响，带来各种花草的气息。

安静的花园中一位少年人探头探脑，特意探查过四周无人后，他高兴地移动到秋千旁边，撇撇嘴看着小灯草。

“诶嘿。”

温迪掐着小灯草，丢入一旁的花丛。

少年人正得意地拍手之际，花丛中被落花砸到脸颊的江念远奇怪地掐着焉嗒嗒的小灯草，花梗不知道被谁掐过，小灯草看起来了了无生机。

她站起来，抬眸与少年人对视。

温迪惊悚地看着江念远手中拿的小灯草，风从他身边涌起，冒冒失失地拂向江念远，弄的她一踉跄，手上的小灯草彻底掉落花丛，不知所踪。

“呼。”

他左看右看，确定红发男人不在后，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温迪颇为心虚地挠头，看来坏事不能多干啊。

“你在干什么？”

江念远困惑地看他。

“你喜欢塞西莉亚花吗？”

温迪指着不远处秋千上放着的塞西莉亚花。

“……喜欢啊。”

江念远走过去，拿起塞西莉亚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温迪。

为什么温迪看起来要跳上天了，她还没见过他这么兴奋过呢。

“好耶！”

“收了我的花，就是我的人了！！”

温迪跑过去勾着江念远脖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江念远脸庞，痒痒的。

天气不是很热，江念远脸庞却红的发烫，手上拿着的塞西莉亚花宛如烫手的山芋，扔又舍不得扔，有些莫名的期待……以及开心。

“那……以后就是我山荫国的王后了？”

温迪在江念远的耳畔轻声说着，几乎是咬着江念远耳朵说的，直到人耳畔红的滴血般，温迪才轻笑远离了一些。

江念远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他是那样阳光、耀眼，全世界的星辉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他本人就是一道浓墨重彩的优美画卷。

但她有什么资格接受这份喜欢呢，她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病秧子罢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

她只能在少年期待的眼眸中，一点一点把头低下去。

那双星光熠熠的眼眸也缓缓暗淡下去，像是早猜到了这个结果似的，少年人轻声叹息。

熟悉的气息靠近她的脸庞，一触即离，她却能感受到唇畔的软绵与温热。她慢半拍地摸脸，但温迪已经转身不知所踪。

再见，温迪。

她在心里悄声说道。

06.

江念远病了。

很严重很严重，世界意识在排斥着她，似乎要将她这十几年未遭受的罪全部返还。

“你也束手无策吗？”

迪卢克略微失神地望着庄园的原野。

原本是常年不衰的绿草平原，就在今日已经开始泛黄了。

“嗯。”

温迪沉默坐着。

无论风再怎么吹，这片原野也不会重新焕发生机了，它只会衰弱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再无生机。

用不了一晚上，江念远就会被这个世界意识抹去。

她是法则的漏洞，无论途经多少世界，都会被抹除。

“走吧。”

温迪站起身，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他们的存在了。

风照常吹拂过这片大地，风还是风，却不是原来的风了。

人们还是照常忙碌着，只不过世界少了些人。可这有什么所谓呢，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不为任何人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