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少年呢喃自语，他坎坷不安地站立在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随着门内传来一道老迈的声音：“知错就进来吧......”

少年身体猛然颤抖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腿走向房门，轻轻地叩响房门。

房门打开，露出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和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

老妪满脸皱纹，双眼浑浊，看到少年后，苍老的嘴角浮现出笑容，慈祥地说道：“快过来。”

她的身体佝偻着，但是那双浑浊而温柔的眸子却充满了睿智，让人不敢小觑。

老妪牵过少年的手，带领他往客厅走去，少年则跟在她的背后。

“我的铭筱啊......多年不见，已经这么大了......”

茗筱是少年的表字。

少年其名姓沈，名南萧，于今年二十有二。

“奶奶，是孙儿不孝，”沈南萧跪在老妪的跟前，低垂着脑袋，恭敬的说道：“请您责罚！”

老妪慈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儿，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沈南萧的脑袋，语重心长的教导道：“奶奶教过你，斩草要除根，竟然茗筱于心不忍，那便下山历练吧。”

斩草要除根，后患不可留。这是奶奶从小教他的道理。

“奶奶......”沈南萧低声唤了一句。

老妪叹息一声，和蔼的抚摸着他的头顶。

——————

——思绪回到三月前。

他被人雇佣，去刺杀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刘二郎一家子。

当然，人他是杀成功了，可他同情心泛滥，于心不忍，留了刘二郎的子孙。将他的孙子刘明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并没有杀死他。

后来他被雇主追债，迫于无奈，他只能离开江湖，来这偏僻的乡野。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会遇到奶奶，更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逢。

——————

然而，这名老者其实并不是他的奶奶。

沈南萧于老妪而言，只是收养的义孙。

恐怕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的吧，自十七岁那年，他决定离开奶奶身边，去探寻凶恶的江湖，五年后，又再度与奶奶重逢。

只是没想到，奶奶不知从哪得知自己刺杀刘二郎一家时，还徒留了子孙，刚刚便将自己拒之门外。

“铭筱，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老妪声音，再度在少年的耳畔间响起，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刺破了沈南萧的心脏。

他咬了咬牙，沉默半晌，才缓缓地说道：“孙儿愚钝，还请奶奶指点迷津。”

“妇人之仁。”

这句话，仿佛敲击在了少年的心扉之上，他沉默良久，低下头颅，认真地说道：“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时的贪念，而杀害刘家满门。”

老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的孙子铭筱，果然是一位善悲恋自怜的孩子......”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赞许，看着自己眼前的义孙，说道：“可你要清楚，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妇人之仁。你杀刘家满门，已经是造下大罪，你觉得这样，刘家就能够放过你？”

“茗筱，拔草时你知道要拔尽它的根，才能够让农作物长得好，不是吗？”老妪轻叹，忽而叙说道：“你现在不仅是杀了刘二郎一家，还将整个刘家都给毁了！如此大的祸事，你认为，你能逃脱得了干系么？”

沈南萧沉默了。

他的确做错了。

这是他第七次杀人，因此，他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

“铭筱啊，”老妪看着沈南萧沉默的模样，继续说道：“刘二郎的家族势力庞大，虽然你已经除去了根本，但是你万不该放虎归山......那可是后患。”

沈南萧：“奶奶......”

“罢了，”老妪叹息一声，无奈地挥了挥手，温和的说道：“去吧，去京城找个官当，到汴京后，我会向御史大人引荐你。记住，官场不比江湖，有些事改做绝就得做绝，不能再留后患，给自己后路添堵。”

沈南萧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只见老妪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担忧，而是慈祥和关切，顿时心中暖洋洋的，不禁跪伏在她脚边，郑重的磕了几个头。

“孩子，快起来吧，”老妪伸手将他扶起来，说道：“去吧。”

“是！”

他自小对她的话说一不二，竟然她让自己去汴京，他便去。

即使会惹麻烦，也在所不惜。

他那单薄而又孤寂的身影逐渐消失。

老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沈南萧离开了。

她没有阻拦。

这孩子，是自己捡回来的，自己一直将他当成亲孙子一般疼爱。可是，这孩子性格刚烈，难以驯服，若是不让他吃点苦头，怕是不甘于平庸啊。

“唉......”老妪轻轻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在为自己的孙子操碎了心。可我膝下无子女，茗筱却是我此生唯一的孙子......”

————

半时辰后。

沈南萧沿着河水倒流的方向入京，暖风吹过，冒纱的白色纱巾轻轻飘动着。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繁星闪烁，一弯新月挂在天边，银辉如霜，映照在他的瞳孔中，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孤寂、落寞，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这条河水湍急无比，但是水面上却并无浪花翻腾。

沈南萧一路畅通无阻，不知用了多少天，终于来到了京城。

他站在岸边，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楼，深呼吸一口气。

正待他想歇歇脚时，突然被迎面跑来的小孩撞倒在地。

冒纱也随即被甩落，沈南萧的脸暴漏在众人视线内，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孩童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一双小胖手揉着自己的脑袋，满含歉意的说道：“大哥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南萧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谢谢大哥哥。”

那孩童朝他笑了笑，然后蹦跳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站住！臭小子！”孩童身后有一群凶悍的男子正追逐着他，似乎还是某些大官家的下手，不然城外的守卫为何不管。

沈南萧望着小孩离去的方向，还有他身后紧跟着的一行男人，眼眸微微一眯。

那群男人身着铠甲，骑着高大骏马，一路狂奔而来，看架势，似乎是为了抓住一个人而来。

他们一直围着这个孩子打转，不断地逼近孩童，吓得小孩连连后退。

沈南萧捡起冒纱，不疾不徐的走到他们面前，旋即，一个闪身便抱起了孩童。

“大哥哥！大哥哥！”那孩童见自己被救了，立刻惊喜地叫道。

沈南萧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道：“别怕。”

那孩童的身体一阵颤抖，却是没有哭泣，只是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颊看着沈南萧，眼底满是崇拜。

“我若救了你，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沈南萧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孩童愣了愣，然后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小大人般思考的表情。

沈南萧挑了挑眉毛，等待他的回答。

这般让人感动的情景，却被那些管家下手无情打断：“臭小子！想见义勇为吗？你知道我们是谁么？竟然还敢在我们这截人？”

沈南萧轻撇了他一眼，淡笑道：“在下初来京城，还真不知这位大哥是谁，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哼，算你识相，”那人冷哼一声，说道：“今日我们爷几个要去参加宫宴，这孩子就赏给你了！”

“不必。”沈南萧淡淡的拒绝道。

他看了眼怀中的孩童，笑道：“这孩子，我还真看上了，不如你把他送我吧。”

那人一听这话，顿时怒不可遏：“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颍川世家陈氏家族，是皇室的宗亲，你知道皇室代表什么吗？！你敢和陈家作对？信不信我把你乱棍打死！”

“颍川世家陈氏家族？”沈南萧淡淡的说道：“颍川世家的人，在下从未听说过。”

“什么？！”那人明显一愣。

颍川世家的名号，在汴京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可是这小子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竟然不知道我颍川世家？”那人不可置信地说道：“我告诉你！颍川世家是整个大晋数一数二的世家，其实力在大晋也是首屈一指！”

“陈明远！”一道冷厉而又带着威严的男子声音响起，瞬间打断了陈明远的话。

那个被唤作陈明远的人浑身一震，赶忙低下了头。

沈南萧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一匹黑色的战马，上面坐着一个身穿黑衣，身材修长的英俊男子，他一身盔甲，手持一柄长枪，腰间佩戴着两颗金灿灿的宝石项链。

男子的容貌俊美非凡，只是一身顽固气势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仿佛他天生带着王者气质，与生俱来。

“属下参见主子。”陈明远恭敬地说道。

沈南萧微怔，这才发现那人便是陈家的二少爷——陈施琅。

他不是没听说过颍川陈家威名，他只是没见过那几个自称陈家的人。

那人望着他，眼里满是警惕，沉声说道：“陈明远，他是什么人？”

沈南萧看了看周围，反应过来后，淡笑一声，竟自我介绍起来：“姓沈，名南萧。”

陈施琅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道男子的声音好听，身材也不错，只是那容貌被冒纱挡住，让他看不真切。

“姓沈？江南沈氏的？”陈施琅眉头一蹙，说道：“沈氏家族与我陈氏家族，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江南沈氏在大晋虽然不及颍川陈氏，但也是一方富户。

颍川陈氏虽然不是顶级家族，但也是世袭罔替，可是江南沈氏，却仅仅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罢了。

陈家家大业大，但是，却很低调。

因此，京城外十里香内，很少有人知道京城里有个陈氏世家。

“非也，在下不是沈氏家族，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沈南萧淡笑说道：“至于为何坏您好事，在下还真是不清楚。”

陈施琅闻言，眉头越蹙越紧，冷冽地说道：“不是哪一个世家的公子哥儿，又岂会认识我？”

沈南萧眸色微敛，忽而刻意避开他的视线，道：“陈氏家大业大很难不认识，只是不知陈二少爷能否放过这个孩子。”

凉风吹过，陈施琅精明的双眼，瞧到了那人手中拿着的那块令牌。

当看清楚令牌上雕刻的“姬”字时，他瞳孔骤然缩紧，然后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嘴角勾勒出的笑容，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身侧陈远明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氛冷了下来，不经浑身一颤，祈求自己不要无辜遭殃。

陈施琅许是震惊沈南萧手中的令牌，忽而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禁产生怀疑，但又担心那令牌是货真价实的，他便微收敛戾气，没有在逼人。

沈南萧理了理冒纱，指节把玩着令牌，轻咳一声，说道：“既然陈二少爷认出了这块令牌，想必不需要在下再多说什么。”

陈施琅咬咬牙，将令牌夺了过来。

“冒犯了，沈公子。”

他说完后，迅速转身离开。

沈南萧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微微一笑，继续往城门口走去。

那孩童见陈施琅走远了之后，不禁扯着沈南萧的衣襟问道：“大哥哥，他家官好大的，为何他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沈南萧轻笑，摇头不答。

其实那令牌是真的，只是他初入汴京，不得不带着防身，而且那陈家人不简单，他不得不提防，万一那陈施琅狗急跳墙杀了他怎么办？所以，他便拿着这块令牌唬唬他罢了。

颍川陈氏是大晋三大家族之一，而颍川陈氏最大的本钱，就是这汴京城。

“小孩，你要和我一起进城么？还是另寻去处？”沈南萧温和地说道。

他并不排斥陌生的人，况且眼前这孩童的眼神十分干净纯粹，他不忍心伤害一个毫不知情的孩子。

那孩童看了看城门处，犹豫了一番。

“不用了......”

“那行，我先走了。”沈南萧朝着那孩童挥了挥手，转身朝着城门处走去。

孩子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沈南萧离开。

“小弟！”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那人飞奔到他身边。

她身着一件红色锦袍，脸蛋圆润，皮肤白皙透亮，身形娇小玲珑，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看起来十分讨喜。

孩子看向她，眼神中有些慌张：“姐姐，你别怪我......”

女子拉起他的小手，把他往回拽。

沈南萧顿步，望了他们一眼后，便再度朝城内走去。

那小孩也不知因何缘由，得罪了陈家。

但幸好是有家人在的，若没有，恐怕那小孩会与自己进京吧......

不过，这下也算是与陈家结下了梁子。

沈南萧摇了摇头，转身朝着客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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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施琅一行人就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沈南萧进客栈，又不禁抚摸着手中的令牌，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沈南萧是谁呢？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他怎么会有这种令牌？还有，那块令牌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陈施琅一直对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

颍川陈家，乃是当今皇帝的叔父，也就是皇后娘娘陈氏家族的旁系。

他的祖辈都已经死了，如今只留下陈家的嫡系血脉。

陈施琅便是其中一位旁支血脉，陈家的嫡长孙。

而颍川陈氏，更是一方大豪族，他家族中的产业遍布全国各地，家财万贯，可谓是富可敌国。

“若他真的是哪位的门客，那么便可借这次宫晏救出陈涎。”

陈施琅呢喃自语，他斟酌片刻，眉头依旧紧锁。

“公子，那这下要怎么办？”陈明远低声询问道，“要不要派人查探一下这沈南萧的底细。”

“查！”陈施琅冷哼：“另外盯紧那小孩的去向。”

“是。”陈明远点头应道，想起自己若是把人全数调走，那陈施琅身侧不就没有照应，想到这，他询问道：“那属下派几人在暗中保护公子？”

“不必，”陈施琅皱眉说道：“你只管派人去盯着那小孩，我自会去御史台找御史台大人问问宫晏的事情。”

他的语气中满是凝重，似乎对这次宫晏抱有一丝不安与谨慎。

“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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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PS：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不愉快。【搓搓手】

沈南萧表示：他不太聪明。

陈施琅表示：他居然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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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修于2023.09.25

二修于2023.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