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素穹从领口捞出一条挂坠，很简单的一条绳饰，末端用粘合剂小心地粘着一枚螺丝钉。

他要死了。

喻素穹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处绝境了，从他当初下定决心把管理者的所有命令当放屁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当时的他并不清楚弥放的心意，如果他知道，喻素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在遇到弥放之前的喻素穹，其实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他按照管理者的指示完成任务，跑前跑后，确保剧本的每一个节点都落在正确的位置，却谈不上在乎。

然后弥放来了，他和喻素穹几乎是相依为命的，像两朵浮云相互依偎，也是他教会了喻素穹，活着有多幸福。

弥放会记得喻素穹爱吃的每一道菜，爱看的每一部电影，爱读的每一本书。

他会在喻素穹抱怨生活郁闷的下一秒带他出去散心，在喻素穹捧上心念已久的奖杯时第一时间祝福，在喻素穹懊悔于自己的无用时拥抱他，告诉他，人不一定要总是成功。

在每一个或明媚或黑暗的时间节点，陪着喻素穹的都是弥放。

这让他觉得，这个失败的喻素穹，这个一无是处的喻素穹，也有被关怀的资格。

这时候的喻素穹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想要的，一直是活着。

不是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活，他的生命应当是鲜活到溢出的，有朋友，有家人，有爱人，自由地支配自己的一切，为了明天拼尽全力却不觉懊悔，在他想象的世界里，“未来”这个词并不奢侈。

喻素穹不懂生命究竟该是怎样的，他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像个人一样地活。

他躺在那儿放空一阵后便翻身坐起，颓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青年的目光扫过茶几角落整齐叠放的几本书，心头一动。

*

扎卢其啜饮一口茶，屋内沉默让下属大气也不敢喘。

“你说军团找到了我们？”扎卢其问，“预计还有多久抵达？”

“我们正在尽力阻挡军团的攻势，但他们预计调动了半个宇宙的兵力，最多撑一个星期，防线就会被彻底攻破。”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屋门在眼前合上，扎卢其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烦。

塔琳不小心把虫皇的事情捅到了喻素穹面前，为了避免奇齐知道，扎卢其以接应为由安排他回了虫巢，但这并不是全部。

喻素穹是个很难搞的人。如果让他逃跑或者死在哪个地方，奇齐就完了，为此他们不得不加派人手看住喻素穹，以免他又耍什么花样。

他正头疼着，阿尔卡莫推开门走了进来，扎卢其很少见他这样焦急。

“扎卢其，”他语速飞快，“虫皇的破壳提前了。”

*

那之后喻素穹试图见扎卢其，但无论他找谁带话，得到的答复都是，扎卢其现在很忙，没功夫接见他。

而那个晚上之后喻素穹就再也没见过奇齐，他明白大概是扎卢其他们担心奇齐知道喻素穹将要被喂虫皇的事情。

喻素穹渐渐地也知道，奇齐将他认作父亲是出于虫族的本能，对第一眼看见的生物产生依赖对教导新生侍虫有利。

这种连接会随着时间流逝渐趋淡化，但就像人类会对自己的双亲和故土始终怀有依恋那样，连接永远不会消失。

除此之外，喻素穹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外二十四小时有人把手，门缝的角落里还能不时翻找到一只小虫。

所幸喻素穹对虫子没什么恐惧，否则一天到晚住在这种地方，迟早得疯。

大概是手头的事已经足够虫焦头烂额了，扎卢其竟也没发现自己书柜上少了的那几本书，喻素穹便得以将那些资料尽数翻阅一遍。

而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大概是为了供新生虫皇使用，扎卢其有制作族谱图鉴的习惯，而喻素穹手里的就是其中一本。

从那里，他得知虫族分为数个部队，如护卫、战斗、侦察之类，而其中一个分支，身负侦察之职，在拥有中等战力的同时，能对生物进行一定程度的寄生。

那张纸面上隐约可见褐色痕迹，角落的红色笔迹用虫族语言写着，“适宜人类共存”。

他曾问过奇齐，自己体内的虫族是哪一类，小孩随口说了句“寄生虫”，喻素穹便猜测这是虫族拿来借给“蚤”力量的一支，他又看其后外形特征概述，“黑身红眼，双翅退化”。

他想起了在勾垣星见过的女人钟丹，她并没有在他面前显露出太多虫化的痕迹，但那双红眼睛令他记忆犹新。

“蚤”的成员与体内虫族共存才得以维持人类的身份，那虫族已与血液相容的喻素穹又如何？

换句话说，“蚤”的成员是在借用虫族的力量，但喻素穹已与虫族合二为一，他又能将虫族的能力利用到何种水平？

至于塔琳，他们没有限制她的行动，像是笃定了她坚决地站在虫族这边，因此放心地让她随处乱跑。

塔琳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喻素穹没点灯，光是在黑暗中缩在沙发上，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些心虚，扎卢其告诉她要警惕狡猾的人类，但没告诉她狡猾的人类是何种定义。

被喻素穹稍微一试探就把虫皇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样叭叭叭说了出来，也不全是她的错吧？喻素穹总要知道的不是吗？

塔琳没去深思那股莫名其妙的酸涩从何而来，她小步挪到喻素穹对面，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膝看他。

“虫皇马上就要破壳了。”塔琳道。

“……你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扎我的心吗？”喻素穹叹了口气，问。

“你别死行吗？”塔琳问，用一种商量的口吻，“你死了会很麻烦哎。”

“我也不想死，但你家大人不同意。”

喻素穹有时候很想撬开塔琳的天灵盖看看她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她一个个兄弟姐妹都精明得很，怎么就她缺心眼呢？

塔琳沉默了，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无能为力，去强迫喻素穹做点什么未免有些不讲道理。

“我不想让你死，”她嘟囔，“你死了，就没人管得住奇齐了。”

“虫皇会管的。”

“那样事情会变得很糟糕，”塔琳挥舞着双臂，试图用这种浮夸的方式让喻素穹理解自己，“你知道吗，就在上个月，阿尔卡莫教他杀人，奇齐说他不能，因为你不让。”

“不是不想，是不能。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这太可怕了，如果你死了，他会不会有一天像个恶魔一样大开杀戒？”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指甲划过玻璃似的。

听见呜咽声，喻素穹才发现塔琳哭了。

他不像塔琳那样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只好点起了灯，又翻出手帕和纸巾替她擦眼泪。

“你不是虫族吗？”喻素穹问，“奇齐杀人让你那么难过？”

塔琳拍开他的手，夺过纸巾猛擤鼻涕：“你懂个屁，我就是觉得讨厌。”

“好好好，我不懂。”喻素穹敷衍地把纸巾和垃圾桶摆在她面前，心想，要死的是他，怎么这小姑娘哭得像是她要陪葬似的。

塔琳抽抽噎噎地，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她边哭边说：“在你死之前，能让我摸摸你吗？”

喻素穹：……

喻素穹：“不能。”

*

第一颗炮弹在头顶炸响的时候，喻素穹还在浅眠。

他被人从床上抓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每次来虫族的领地都是相似的情形。

那人用枪抵着他的后脑勺，押着他拐进了一条平日里禁止通行的走道，他们在簌簌掉落的尘土碎屑中向更深处去，直通地底。

这条路窄而深，约莫走了二十分钟，两人走到了头，喻素穹看见一米之外便是一个黑洞洞的深坑。

“祝你来世安康。”那人道，将喻素穹一把推进坑里。

喻素穹顺着那条光滑的通道一路滑下，偶尔失重下坠，觉得自己甚至一路下到了地心。

当他的双脚终于着陆，喻素穹已经热得满头是汗了。

这温度……周围岩层里流淌的都是岩浆吗？

他随手擦了把汗，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这段岩洞笔直向上，像个巨大的烟囱。

前方传来隐约的窸窣声，喻素穹抬眸望去，洞穴深不见底。

带他过来的人什么都没告诉他，但喻素穹知道，洞穴深处正在苏醒的，就是虫皇。

这一刻可算是来了。

他试探地抬腿迈出一步，周围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前进，脚下路面凹凸不平，似乎有活物在脚下蠕动，喻素穹没有深思。

周遭并不寂静，甚至称得上热闹。

喻素穹可以听见爬虫从头顶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他的脚踝上一贴，转瞬即逝。

还有头顶的震动，用不着亲临现场，喻素穹就知道这颗星球正在目睹一场激战。

大概是管理者打来了吧。他漫不经心地想。

这段道路并不长，很快，喻素穹眼底便映照出了一线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