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温煦桌上的手动了下，“让锦户和冈本身后的资本旗鼓相当。”

沈孝谦坚定的点了点头。

“你我是好友，我也将心里话同你说一遍。”

沈孝谦开始复述阮湘月其余的话。

“战争开始的时候，我有幸活着，继而同我父亲发起了国难财。”沈孝谦垂头摆首，“这钱来的易，但却是国人的买命钱。偶有良心不安时，想想人生只有数载，人不为己又为何。”

“这想法直到我父亲母亲和伊筠发生意外，我才知道不对。”

沈孝谦落在膝盖的手将裤子抓皱，低声道：“我、是中国人，我攀附了日本人，为了活着，把家拱手让给了外人。外人在我家里把我的叔伯表亲赶尽杀绝我却无动于衷，直到有一天我觉得外人觊觎了我的血肉至亲，忙着将他们送离战场。”

“可他们却杀了我的至亲让我为他们做事，还转头冲我说那是我的叔伯表亲干的。是非如何，你我皆知。”

“我本不是大义凌然之人，一直躲着避着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可有一日，那血淋淋的一幕就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我忽然又觉得，我也不是无药可救。”

沈孝谦抬起头，看着温煦开口：“我自是不会去做寻死路的事，只是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温煦点点头，指尖在桌上跳跃着，他斟酌了一番，朝身边人道：“我不知晓冈本和井上也想将陈氏船厂收为己用，就在我出事的当晚，陈舸离开了。”

看着沈孝谦惊讶的表情，温煦说着，抬头望向了窗子。

“冈本的人一直在医院看守，晚上，陈舸离开，或许有人帮他，我不知道帮他的人是谁，但当晚，就在这条大街上，死了两个人，还有十几个人受了伤。”

“明明是有救的……”

温煦呢喃着：“那两人明明是有救的……”

沈孝谦低眉，摇头开口：“你我还是良善。”

温煦突然笑了声，转头看着沈孝谦问：“稳住了锦户，这北平便有一线生机？”

沈孝谦在这问话当中想起了阮湘月带回来的命令。

白纸黑字写到——助锦户，入船厂。

良久后，他点头：“是，稳住锦户，北平比南京会好。”

“既如此，那我便与沈兄一同参股中日船厂。”

“当真？”沈孝谦眉毛一扬问道。

“当真。”温煦淡笑开口，“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让沈兄帮忙。”

“何事你说，我自当尽力而为。”沈孝谦了却一桩事，才举起茶杯喝起热茶。

温煦远眺着桌上折起的那张泛黄的地图，又为沈孝谦添了杯茶说：“我听说沈兄的粮食，走的是铁路。”

沈孝谦抬起的茶杯在唇边顿住，脑中极快的过了一遍他所能控制的路线，点头喝下这杯茶水说：“确实。”

“不瞒你说，若是你想用铁路，我也能帮衬一二。”

沈孝谦说完这话，温煦的眼睛一瞬放了光：“果真？”

“自然。你且说你要用来做什么。”沈孝谦挑眉问道。

温煦垂下眼帘，转动了眼珠轻声道：“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哦？”沈孝谦疑惑的看着温煦问，“那你要干什么？”

温煦突然将桌上的手放开，移至沈孝谦面前，见人盯上了手上的戒指，才笑着放了下来开口道：“我有位良人，凭着一腔热血去了前线。”

温煦眼中浮现了初识荣昭的样子，话中也带了笑意：“我谢谢他不曾因为我的身份而摒弃我，反而一直同我说他信我，我才不是那贪得无厌的人。”

“如此良人在你身边哄着，就是不做好事也要做些好事了。”

温煦说完，沈孝谦半晌都有些发怔，许久之后爽朗大笑：“哈哈哈……”

一笑过后，沈孝谦拍着温煦的肩膀问道：“所以，你竟是被这样一位烈女子收入囊中了？”

温煦嘴角的笑僵了一下，复又笑的更大，不去辩解，反而顺着沈孝谦的话说：“他啊，性情倨傲骁烈，刚认识时见我哪里都不顺眼，也不知何时相熟，也不知何时就成了这样。”

沈孝谦面上的笑又变成震惊，瞠目结舌道：“你们、你们之间，竟还是她主动？”

“是他。”温煦十分惬意的点头。

“这女子非池中物。”沈孝谦笃定道，“如此女子，勇猛热烈，比之无数男儿还要强上不少。在此危难之际，竟还上了前线，真乃巾帼女子！”

温煦面上的笑意更甚，沈孝谦连忙问道：“那她去前线是救人还是打仗去？我自然知道前线无论是救人还是打仗都危险重重，只是我实在好奇，她究竟在前线做什么。”

温煦面上的笑渐渐平复，叹息一声回他：“他自然是去打仗。”

“实在是厉害。”沈孝谦摇头不住称赞，“原来你竟喜欢烈的，怪不得你始终将伊筠当妹妹。”

“不再多说，这回他让我帮忙，我便来求了沈兄。”温煦及时制止了往下的话茬，转而开口说起正事，“我想问沈兄手下有没有通滨州的铁路。”

“滨州？”沈孝谦重复一句，皱眉道，“确实有通滨州的铁路，不过，那是从天津走的。”

温煦想着方才的地图，了然道：“如此即可。”

“你可是要往滨州送药？”

温煦点头：“你何时运粮去天津？”

“大概五日后吧。”

“那太久了。”温煦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问，“若是不趁给日军送粮，可能用那条路线？”

沈孝谦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动手已经足够凶险，若是再不趁机，那简直就像光天化日去抢，那到时所有人都得成了筛子。

“若是铁路不行，那便走一趟水路呢？”沈孝谦提议道，“中日船厂可还没真成了中日船厂。”

“夜里四下无人的时候，你就偷了那船用一用又有何妨，反正现在他们还没进去驻扎。”

“容我想想。”温煦说，“水路时间是否更长，山东沿海也已经被日军把控，如何上岸也是个问题。”

“那不然，还是陆路？可这样就得走山里，还不如水路来的快。”

温煦点头，冲沈孝谦道：“多谢沈兄今日与我相商，若是我自己，怕是要急上了头。”

沈孝谦摆摆手，冲温煦道：“这有什么，她是你的人，有机会她回了北平，到时叫上你嫂嫂，咱们也好聚上一回。”

温煦想想荣昭出现在沈孝谦和阮湘月面前的场景，不由得发笑，应道：“那便，等他回来吧。”

窗子开了道小缝，干冷的风吹进屋内，热燥也渐褪下去。

温煦站在窗边看着沈孝谦上了车，遥遥望着那车尾，他想他已经知道沈孝谦今日来的目的了。

他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信件送往美国，托曼应该会直接联系在中国北平的美商，大概，在二月末三月初，他就会开始休整陈家船厂。

在这个时候若是不投，也难免不会遭人怀疑。

温煦正在心中思量着，门又一次被人从外扣响。

这一回来的是裴敬。

裴敬脚步很轻的走上前来，从吊着的胳膊下头，抽出了一封信，递给温煦说：“少爷，重庆来的。”

温煦看着信封上一横一竖都流露着锋芒的字迹，先是一愣，紧接着在裴敬出去后，低低笑了两声：“什么人啊……”

写信人笔迹粗犷，寻常人写信绝对不会出线，而荣昭的字却毫不在意，单看着，就能想到那人伏在案前，落笔之后的劲道。

——温煦亲启：

见字如面。此行匆忙，若依依惜别，恐不愿离开。途见多地百姓均受战乱之苦，心中怒怨更甚，只盼速速归队参与战斗。

下车入城，我心仓惶，重庆四处皆断壁残垣，询后得知，除夕一夜，日军本欲轰炸自贡，我方潜伏人员暴露，日军转而轰炸市区，城内百姓死伤无数，然，我方战机于燃油耗尽之际，直冲云霄同日军战机同归于尽，保我重庆。

知你惦念世家至交，汤夫人与陈老爷安然无恙。此外，思来想去，还有一事该告知你与陈舸。

参与自贡抗战的机队，以汤润泽为首，共一十二人，尽数牺牲。于重庆十里之外龙台山葬下衣冠冢。

大哥带军队一路搜寻，未寻回一人尸身，途中寻得几人遗物均被大火灼烧为碳，不得辨认，无法，只得于众人墓前烧尽。

我知你们心中定当忿恨交加，可身处北平，切记保全自己。切记。

温煦平安！

荣昭书

信纸分为三张，越看，温煦的心越是下沉，刚接到信时腾起的心渐渐为眼前字坠下，生怕是他自己瞧错了字，他的脚迈不开步子，于是靠上窗台，仰头闭了闭眼，抬手推了下眼镜，两手再次展开信纸，反反复复盯着看了许久。

盯的久了，他的眼眶有些发酸，竟觉的透过这纸反射进他眼里的光格外刺人，忙紧闭上眼，捏着纸张的指尖发着白。

他不知道是怎么来到的桌边，手上的信舍不得放下，又将桌上摆着的合照拿了起来。

——啪嗒。

指尖有些发麻，没拿稳木制相框，它就面朝下趴在了桌上。

温煦再次伸手，死死扣住边角，缓慢的将那镜框翻过来。

他的指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那似乎是个接在他身上的机器，他操纵着机器从照片上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滑过。

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不带分毫犹豫。

徒留活着的人，记忆里永远是他们鲜活又正值青春的年少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滨州：滨州市位山东省北部、鲁北平原、黄河三角洲腹地。哇塞了，滨州的历史文化好多好多，真想直接甩给你们链接（但还是算了，不能违规违纪，感兴趣自己百度）。

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位于重庆市沙坪坝区。

设在国民党“军统”特务重庆集中营（1939～1949）和“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1943～1946）的旧址、1949年“一一·二七”政治大屠杀的发生地。1954年修建了烈士公墓和烈士纪念塔。1956年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63年修建陈列大厅，对公众开放，定名中美合作所重庆集中营美蒋罪行展览馆。1984年改现名。

在抗战时期，这里是特务机关“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和国民党军统集中营所在地。1939年，国民党军统局用重金购买原四川军阀白驹在歌乐山的郊外别墅白公馆，霸占渣滓洞煤窑，将其改为监狱，同时还在这里设置多处秘密囚室，形成一个规模庞大的秘密集中营。这里曾囚禁过爱国将领杨虎城、新四军军长叶挺、著名的共产党人罗世文、车耀先、陈然、江竹筠等。重庆解放前夕的1949年11月27日，国民党军统局在这里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300多名革命者恨饮枪弹，壮烈捐躯。

重庆龙台山陵园：位于重庆市区正西方九龙坡区含谷镇，距离市区十余公里。（现）

ps:本来想将十二位牺牲的飞行员衣冠冢葬在歌乐山，但搜索过后发现，歌乐山在1939年成为了集中营，这样的话就太打扰他们了，于是选择了龙台山，从距离上看，龙台山是荣冕一路搜寻过去的终点，也是多位飞行员的葬身地。

[本文虚构。完结后，文中所涉及的人物原型，会给大家进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