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宋临风才蜷了蜷手指,意识逐渐回笼,所处之地幻境再次发生变化。
他盘腿席地坐在一个阵法中央,没有再被任何东西束缚,便试了试往掌心凝力,掌中聚起一团小光亮。
抬头往上看,也没有被吊着的褚乘清。
道心坚韧,幻境也就轻而易举破了。
“你就这点本事吗?”宋临风平静道,“耗尽毕生妖力甚至不惜搭上性命把我们拉进这个魇境,就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个吗?”
委蛇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现行,变回之前在城隍庙见到的人形。
依旧咬牙切齿,双目猩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宋临风。
好半晌,宋临风才轻叹一声:“你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对。”他伸出手隔空一点,一道小小的光点缓缓注入委蛇额间,“眼睁睁看着至亲挚友抑或挚爱死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我。”
随着灵力源源不断涌入,委蛇逐渐恢复清明。
“是你。”宋临风续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而深深望进委蛇眼底,“你和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委蛇神情不再狰狞,反而欲言又止地看着宋临风,说出来的话里带着几分少女的羞赧和迟疑,抓住宋临风话里几个字眼答非所问道:“你和他……”
宋临风:“我和谁?”
委蛇抿了抿唇:“山茶……”
宋临风目光沉沉地看她。
委蛇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强行把即将脱口的话咽回肚子里,含糊不清地说:“咳咳,就是那谁……”
她打了个马虎眼:“你们是那种关系……你怎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这样的折磨?”
她想起在幻境中看见的所有场景。
饶是她活得再久,杀过再多人,见过再多世面,也从未见过如此淡漠到称得上冷血的人。
宋临风收回视线,问委蛇一个问题:“你听说过神界历任神君,接任神职之前要先入凡尘历劫吗?”
委蛇:“什么?”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着实给人一种强行扯开话题的感觉。
宋临风道:“你在凡尘世间辗转逾经百年,不可能不清楚,人一旦入了轮回,转世迎接的便是新身份,前尘往事尽不相干,什么恩怨情缘皆该抛诸脑后,姬无恙和虎听丞与你如此……”
他顿了须臾,不知道在说服谁:“我与那人,亦是如此。”
后面这句话说得像足了一个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风月场恩客。
委蛇像是只听进去了他最后那句,半晌后讷讷评价道:“那你挺无情。”
“你不必揣度我。”宋临风突然笑了,眉目间沾染上几分满不在乎,“毕竟一个离经叛道的罪神能有什么慈悲心。”
委蛇嘟囔反驳:“我瞧你挺慈悲的,不然管那姬无恙转世的死活作甚。”
宋临风道:“职责所在。”
这话宋临风说得毫不心虚,他一直以来都自认为自己可以称得上是寡情薄意,被罚下凡来司魂署这么久同老吴等人也并无太多私交,大多数时的谈话都是秉持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也不爱多管闲事,若非唐府与唐承嗣借运一事牵扯甚多,也不会连累他被卷进漩涡之中。
如今牵连人物甚广,又与他管辖之内的职责有关,自然也就不得不管了。万一出了点什么纰漏落人口实,长司魂再给他加几百年“刑期”就得不偿失了。
还有虎极,虽然他不肯说回阳间的目的是什么,但宋临风能看出他与虎听丞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宋临风既然想让虎极为己所用,就必须得把这几个人几件事的关联捋清楚。
至于最后人能不能用,还得由宋临风来做决断。
委蛇嗤笑一声:“我就不喜欢你们这些神啊仙啊修道之人啊,平常时候满口仁义道德,一旦牵扯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就什么情义都不讲了,杀人放火,烧杀抢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宋临风纠正道:“他们。”
随后又深感认同:“我也不喜欢同他们相处。”
据宋临风所了解的一些仙寮,行事作风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宋临风不爱跟神界的人相处,也处不来。
毕竟在他被关押的一千年里,也没见着有哪个要好的人到锁灵阵来看看他。
委蛇疑惑:“不喜欢你修什么炼,当什么神仙?”
宋临风推心置腹道:“有些事情生来便是无法抉择的,我确实不爱担这个劳什子神职,但担子已经落到肩上了,我总不能去死。就好比,若是你不喜欢做妖,便能不做么?”
委蛇说了句实话:“我是不爱当妖,也确实快死了。”
宋临风难得沉默了。
“可我死没关系,总归当年经历过那件事的人里,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了。”委蛇认真地看着宋临风,“我只想在死前替他们讨要一个公道。”
宋临风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委蛇眼眶含着泪,最终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不能说”这三个字能探究的东西还挺深,其实无非就是想说却说不出口和不想说两种情况,宋临风没再追问。
委蛇问:“你不问为什么吗?”
宋临风:“问了你便能说了?”
委蛇摇头。
宋临风半开玩笑道:“需要我用诘问术逼迫你一番吗?”
委蛇头摇得更猛烈了。
宋临风轻哂:“那便没什么可问的了。”
只要还在魇境中,就迟早能看到前因后果。注定会知晓的事情,问与不问差别都不大。
委蛇狐疑皱眉:“这么好说话?”
宋临风真诚道:“一般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我一向很好说话。”
委蛇静默好大一会儿,像是有什么话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那我能不能……”
她是硬着头皮从宋临风那里讨要点利益交换或者好处承诺。
纵使她心里清楚宋临风答应自己的可能性非常低,也不甘放弃这样一个摆在面前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动动嘴皮子说不定就能求来的事,傻子才会放任这样的机会从手里溜走。就算宋临风最后不肯答应,上下嘴唇一碰一分,她也没损失什么,何乐不为。
“好了,无关紧要的话今日说得够多了。”
宋临风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却也留了一些余地没把话说得太死。
待魇境破后了解事情一切原委,若这蛇妖真的有什么不得已为之的苦衷或者难言之隐,宋临风也不是不可以网开一面答应她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请求。
便补充一句:“旁的容后再说。”
委蛇只得把没说完的话咽下去:“好,那我把你送回魇境里。”
临走之际,宋临风突然问:“在魇境里死了的人这段时间会去哪里?”
褚乘清和艾幼和他一起被卷进魇境如今却不在一处,思来想去,唯一的变数就只有院落时几人的遭遇不一致。
褚乘清和艾幼两人当场毙命,宋临风虽也受到重创但好歹比他们好些,不至于命丧当场。
委蛇满脸果然还是问了的表情:“不是说前尘往事尽不相干吗?还管他们死活做甚。”
宋临风忽略她八卦的神情,说:“跟我一起进的魇境,真死在里面,说出去丢的是我的脸。”
一个是顶头上司派来监视的灵傀,一个勉强也算是共事的同僚,若到时候真只有他一人活着出去,于情于理,宋临风都不好交代。
委蛇瞬间收回表情:“你说是便是吧。”
话锋一转又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回去哪儿,但想必不会让你出去丢脸,我本事还没那么大。”
宋临风朝她轻轻颔首。
抬头的瞬间眼前闪过一阵刺眼的光亮,紧接着像是即将溺毙的人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气,却每吸进一口就被人用刀生扎进心肺,五脏六腑都要命的疼。
“醒了醒了!”
宋临风刚恢复些意识,闻得耳边一阵聒噪,下一秒睁眼便看见姬满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凑在面前。
宋临风:“……”
他开口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嘶哑着嗓子说:“别凑这么近。”
姬满不可置信,满脸受伤道:“小风子你好没良心,我没日没夜守着照顾你这么久,你不对我说声谢谢就罢了,一醒过来居然就让我滚远点?”
宋临风:“别凑这么近,谢谢。”
姬满当即扭头告状:“公子你看,他又骂我滚!”
姬无恙掩唇笑道:“姬满吃了憋一如既往喜欢告状。倒是阿凤,大病初愈怎么这么大气性,张口闭口叫人滚。”
宋临风:“……”
到底是谁有问题?他哪句话带“滚”字了?
不等宋临风出声,姬无恙就已经替他找补上了:“不过阿凤你这回去阎王殿前走了一遭,有点脾气也正常。”
阴曹地府他何止只去过一回。
宋临风只轻扯了下嘴角,并不多言。
“只是你那日为什么会同褚乘清,还有他儿子一块出现在那县衙?”姬无恙问。
宋临风这会儿脑子有点迟钝,想了好大一会儿前因后果,斟酌过后决定装傻充愣地转移话题,道:“不记得了。”
姬无恙并没有多大反应,只了然点头道:“毕竟伤到了头,不记得也正常。”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语间带上几分叹惋:“我们阿凤这回也算死里逃生,那褚家两父子就没你这么幸运了。”
大妖触须同时穿透褚乘清和艾幼的血腥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宋临风呼吸滞了一瞬,问:“尸体呢?”
姬满被姬无恙招呼着给宋临风倒水,头也不回地说:“想什么呢,早下葬了。你昏了整整半个月,难不成还得留到发腐等你醒过来吊唁?”
宋临风没出声。
姬无恙把他扶坐起来,宽慰着说:“阿凤若与那父子间有些感情,过几日身子养好了可以去坟前祭奠。”
宋临风接过姬满递的水杯,说:“没什么感情,不去了。”
姬无恙说:“都随你。”
姬满顺势坐在床榻边沿,手随意放在褥子上捏了捏,道:“可惜了,那孩子还挺爱黏……”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股外力从榻上掀站起来,站定后冲宋临风恼道:“你踢我做甚!刚给你倒了水现下在你榻上坐一下都不行?”
宋临风终于觉出不对味儿来。
莫名的直觉让他视线立马冷冽地扫向姬满身后一片空气。
姬满被他一眼看得直哆嗦:“我说错了吗?你你你……这么凶做什么!”
宋临风对着空气干瞪几息才收回视线,末了不知像是在警告谁一般说上一句:“别动手动脚的。”
姬满不爽道:“前几日没日没夜照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别动手动脚’?”
宋临风没搭理他,转而对姬无恙道:“谢公子照拂,如今我已轻醒,公子大可以放心了。”
他虽然没直接下逐客令,说完话眼神却没离开过屋门,什么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姬无恙不是个讨人嫌的,自觉道:“那阿凤你好生休息,我们就先回去了。”
宋临风微笑送别:“慢走。”
姬无恙回之一笑:“有事尽管来寻我。”
宋临风应道:“好。”
待姬无恙二人离开,宋临风脸上挂着的笑迅速淡去,神情甚至还带了几分冷意,喊道:“褚乘清。”
无人回应。
宋临风开始不耐烦,语气又冷上几分:“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宋:我数三声你再不滚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小褚:啊偶,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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