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棠梨镇举办了一场轰动全城的婚事。

傻子迎娶城中第一美人的事迹令人惊叹，谁也没想到，那个明艳动人的裁缝铺掌柜沅娘，眼高于顶，多少富商官员求而不得，最后竟花落一个痴傻汉子手里，一时间多少人哭天抢地。

上京之事敲定后，纪潇告知了食铺诸人。

一片叹息不舍之声中，她一样样打理妥帖，将包子铺和食铺交托给牛嫂母子、及她的小徒弟阿酒，夜市在白清澜操持下一贯妥帖，王向经营外卖产业，近来向周边州县辐射扩张很是顺利，杏香村那边在田家打理下食材供应再没出过岔子，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最后，她将养生秘方换来的那座宅邸留给了牛力，算作新婚礼物。

她和冯记裁缝铺做联名衣裳，牛力时时帮忙跑腿，改花色，送布匹，一来二回，与沅娘之间生出情愫，实在是一桩好事。

“那些臭男人，哪一个不是冲着我的脸，把我当个玩物摆设。”

成婚当日，沅娘对镜梳妆，铜镜里绝色的新嫁娘双眸含泪，盈盈笑着。

谈到牛力，她与纪潇感慨：“我可没见过这样真挚到傻气的男人。你说，哪有脑子烧坏的人还能学会识字念书，下厨烧饭的？这岂不是正说明他聪明？”

纪潇附议，除开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成分，她觉得沅娘说得很有道理。

镇上流传过一些沅娘的事儿，她早些年应该吃了不少苦，被男人抛弃过。凭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去乐坊做个花魁也好，酒楼歌舞为生也罢，再不济也能挑个有钱人嫁了，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

但她选择了攒钱自己开裁缝铺，一针一线自食其力地过活。

多少追求者在她那碰一鼻子灰，对成婚生子深恶痛绝、已打算孤独终老的女子，却在遇到牛力之后，被那片赤诚真心日积月累地打动。

纪潇说不好他们俩到底谁追的谁，力哥儿木讷又害羞，倒是沅娘明艳大胆，两个人干柴烈火的发展速度极快。

婚事仓促，算是提前办的，一来是为了赶在纪潇上京之前，二来是沅娘肚子里有了骨血，总不好再拖。

成婚当日，原是十分低调，打算关起门来就他们几人见证的，没想到这事儿多少漏出了风声去，田三及一些杏香村村民提了一大堆果蔬来贺喜，白清澜受邀，没想到白弘老爷子也来凑热闹。白家一来，镇上其他商贾也闻风而至，前来恭贺，一时间整座府宅热热闹闹。

众人恭贺下，牛力和沅娘身着喜服，执手跨过火盆。

高大的汉子和美娇娘十分登对，沅娘喜服下小腹微隆，衣裳遮挡得不算明显。牛力全程搀着她，像呵护一块易碎的琉璃，他高大壮实，把女子衬得格外玲珑娇小，恨不得抱人走。

木阿酒和田烨头一回当金童玉女，穿得艳丽喜庆，在他们俩身后抛洒五谷，意寓良辰吉时到。

牛嫂全程压不住泪，泣不成声，拉着纪潇直哽咽。

她是做梦也没想过能有今天，她那可怜的自幼烧坏脑子的儿子真能娶着媳妇儿，还是这般明艳的大美人，这么多人来恭贺，简直像做梦一样。

除了田三、白清澜、王向他们几位相熟的，宾客大多是冲着白家和纪潇礼尚往来，因而颇有些人在下边嘀咕嘲笑，笑这傻子娶美人的荒唐事。

牛力向来听不懂这些，也不懂反驳，但沅娘脾气火辣，她挽着夫君的手，张口有礼有节又不失锋锐，怼得那些人尴尬闭嘴，再不敢交头接耳。

牛嫂见了，又是连连嗟叹，只觉她哪怕明日闭眼，也能放心了。

江亭钰姗姗来迟，青衣玉冠，折扇摇开，当真是公子如玉，往那一杵不声不响也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他带来一份厚礼，吩咐林桑意上前，将一份地契交予牛力手中，竟是将清河客栈送给了他。

牛力大抵明白他的意思，急得直推拒，沅娘也来劝，但江亭钰态度坚决，最后推拒不得，夫妻俩只好收下，沅娘道：“江公子可是要随潇潇上京？这客栈、宅院和食铺，权当我们帮忙打理着，你们随时回来，定然红红火火物归原主！”

江亭钰未应，只微微颌首，回身走入宾客之中，短暂迟疑，还是上前有礼有节地与牛嫂道贺，全然无视了旁边满眼殷切的纪潇。

直到对方伸手抓住了他袖摆，挣脱不得，纪潇灼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皱眉：“你跟我来。”

他不配合，纪潇也不松手，两人拔河般展开拉锯战，看得牛嫂一脸疑惑。

最后纪潇压低声，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别逼我大庭广众的扒了你。”

江亭钰一愣，耳尖转瞬即逝地红了下，沉默下来，任她拉着，离席去了僻静无人处。

“这些天去哪儿了，为何不见我？”

“啪”一声撑住墙，江亭钰睫毛颤了下，看着这人盛气凌人地把他抵在院墙上质问。

他沉默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既然要一刀两断，自然不该再来往。

纪潇见他眼下乌青，人也消瘦了些，想来这些天过得不太好，怒气散了些，心早已软了，嘴上不饶人：“退婚书我撕了，你想都不要想。”

那日她看完那封与妻书，把那他签了字的退婚书撕个粉碎，蹲在那大哭一场，当即出去找人，却再也没见到他的面。

去清河客栈堵过几次，也没寻到，这人似乎真铁了心，整个销声匿迹，连林桑意都没了踪迹，而楼长明显然被瞒着，一问三不知。

纪潇猜测，要不是牛力成婚，他是不是再也不打算出现在她面前了。

江亭钰只静静看着她，眼底无波无澜，不像平日那样好哄，纪潇更气了，勾住他脖子把人拖下来，狠狠咬上他的唇。

他颤了下，没推开她，却也没接受，像个木头人任她蹂躏，眼底空寂，连眼泪都不掉了。

纪潇头一回拿他没办法，只得讪讪松手，喘着气恨恨盯住他：“你跟我去京城。”

反正他把清河客栈交出去了，正好一身轻，合该被她打包带走。

江亭钰垂下眼睑，被她咬伤的唇瓣微微有些红肿：“不必了。”

“我收到家书，爹爹近来身子不太好，方才回了宁州一趟，不是故意躲你。”

纪潇一愣：“你怎么不告诉我？”

江亭钰默然不语，她上前一步：“你自己说的，那也是我家，怎么出了事儿不告诉我？”

“退婚书那玩意儿，你一个人签了不算，明白？”

江亭钰强压的镇定就裂了一道口子，一开口喑哑得快碎开：“我不愿拖累你。”

纪潇踮脚用力去吻他，活泼开朗的小狗子这副样子看得她心碎：“不是拖累。”他一向是她最好的助力，怎会是拖累呢？

“我不去京城了行不行？你别这样。”

江亭钰默了很久，慢慢抬手圈住她，纪潇刚松了口气，就听他道：“潇潇，我打算离开永州了。”

纪潇一愣，江亭钰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又道：“也不回宁州。”

他轻轻慢慢地摩挲她的脸颊：“我打算去一趟边关，开拓商道。潇潇，给我三年时间，我定来京城娶你。若此期间，你遇到更好的人，也不必平白蹉跎，便嫁了罢。”

纪潇哭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从来只有她气哭小狗子的份，今日竟是被他一番话说破防了。

“边关风沙那么重，又是打仗又是沙寇横行的，你怎么吃得消？”

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他才刚满16岁，也没功夫在身，之前才遭了山匪，去了边关岂不羊入虎口，被那些流寇囫囵吞了？

江亭钰吻去她的眼泪，话语轻柔：“我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身边，躲在爹娘的基业下好逸恶劳。我的潇潇这么优秀，我若不努力，怎能撑起家业，为爹娘养老送终，怎能做你的良配？”

纪潇哽咽着摇头，紧紧抱住他不肯撒手。

“此去山高路远，无论将来如何，你要记得……”

红枫翩跹，院墙下一地绯色，江亭钰搂着她，轻而软的嗓音贴在耳畔，温柔缱绻得快化开：“我爱你。”

爱到肝肠寸断也愿意放手，爱到跋山涉水也想变成更好的自己。

他自始至终没让她等他。

纪潇擦干眼泪，抬眼定定与他对视，挣进那抚摸她脸颊的手，勾住他的小指，双眼明亮认真：“那我等你。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你来与不来，我都等你。”

江亭钰凝视她良久，好似望穿了皮囊，与灵魂纠缠在一处，他眉眼如新月，温柔笑了：“好。”

三日后，江亭钰不声不响，先一步启程离开了永州。

纪潇踏上前往京城的马车，除了棠梨镇和杏香村的亲友，余岁和云长丰也亲自来送她。皇帝此番南巡尚未结束，这一趟安排了亲兵和秦九护送她一道上京。

“师父——”

木阿酒在路边站了许久，道别时尚且忍住了，眼见马车远去，忽而嚎啕哭出来，追了马车几步，被田烨拉了回去，擦干眼泪劝着。

“我没外婆，也没师父了。”她哭得直颤。

田烨难得温声细语，伸手擦她泪珠：“还有我呢。”

木阿酒哽咽：“你？你就会蹭吃蹭喝，拿你何用。”

田烨气极：“你！大不了等我科考上京，带你去见你师父就是。”

木阿酒不信：“当真？”

田烨拍拍胸脯：“我这么聪明，早晚的事儿。倒是你，若把铺子经营得一塌糊涂，到时候可没脸见你师父。”

木阿酒吸吸鼻子，不哭了：“我自然会给师父长脸！走着瞧！”

马车驶出城，渐渐的，永州城越来越远，峰峦叠嶂，掩盖了城郭。

秦九板着脸在驾车，楼长明骑着马，就在车窗外，干巴巴讲着主子教他给纪姑娘解闷的笑话，但显然对方笑不出来。

山风夹带细雨，纪潇撩开车帘，想象天地间有另一架马车，正往她截然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她低下眼，手中紧握着一块玉，那日把亲手缝的麂子皮荷包送给江亭钰后，他亲手给她系上了这块玉。

暖玉温存，像心上人的体温，纪潇抹干眼泪，不许自己再哭。

楼长明还在讲冷笑话，她揭开车帘，不再回头，前方崇山峻岭，道路宽广，金碧辉煌的京城皇庭在重重山峦那一头静待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2.0小少爷下线，3.0小狗即将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