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颈中箭的男人栽倒在地，被草屋外鱼贯而入的官兵迅速制服。

隐隐被薄汗沾湿的发贴在颊侧，用双臂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的少年，淬冷茶色的眸子颤了颤，颇不自在地躲开了眼神。

纪潇没等到回答，目光从咫尺清隽的眉眼间，落到他被血染红的手臂上，眉心一跳，蓦然慌了：“小玉……！”

江亭钰低下眼，看着她慌乱无措地检查他的伤。

刃尖在手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珠汇拢下落，青衫洇湿成一片暗色的红，刺着纪潇的眼睛发酸，心口也闷闷得喘不上气。

江亭钰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泛白的唇紧抿，眼尾丹砂一般糜红，眼里紧绷的情绪骤然皲裂开了。

他伸臂搂紧了怀中人，埋在她颈间的呼吸又凉又烫，他用掌心托住少女的头，后怕得浑身发抖，近乎喘不上气。

久未见人，他一问牛嫂才知，她是随云华匆匆离开。他敏锐觉出其中不对劲，当即报了官满城寻人，路上碰见神色慌张的云华，一群人当即赶赴城郊。

赶到草屋外，还没喘匀气，他定神拿过官兵手中长弓，抑住指尖颤抖，对准了那一扇无人敢射的窄小窗隙。

羽矢飞驰而出，扎中绑匪脖颈，却没能一击毙命。

他扔下弓，飞奔上前，赶在屠刀落下的最后一刻夺门而入，护她入怀。

哪怕再晚半步，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纪潇怔愣着，由他抱得紧紧的。

有暖意落入她颈间，洇湿了彼此的发丝，拥着她的人身上在细微地发抖。

梁世涛已被押解，官兵正在草屋中四处搜寻，云华跟在官兵后奔进屋子。

见她二人抱在一处，尤其见了纪潇的模样，先是一愣，不由多看一眼，而后颌首连连道谢，奔去察看牵水的状态了。

纪潇脸有点发烫，不由抬手安抚少年清瘦的背脊，无奈又柔软地贴在他耳畔低语：“爱哭鬼……”

“你何时知晓的？”

她没有听错，那一声快碎开的“姐姐”。

小玉果真聪慧，也不知何时掉的马甲。

江亭钰现下的状态明显没法跟她交流。

闻言，他慢慢松开手，抬起湿漉漉的睫羽，眼尾悬着湿润的一滴，被纪潇用拇指拭去。

她皱巴着脸，很是心疼地给小狗子擦眼泪，也不知该说什么，问云华道：“是姑姑报的官?”

她记得最开始说是不报官的，难不成是见情形不对，改了主意？

云华正给牵水松绑，摇头道：“我回去找人的路上，正巧遇见玉公子带着官府的人，就一道过来了。”

纪潇吃惊：“小玉报的官？”

就听江亭钰冷冷道：“南风馆姑娘的声誉重要，难不成我哥哥的性命就可以随意置之？”

这话一出，云华也实感愧疚，连连道歉：“是我们没考虑周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等狂徒，实在对不住郎君。”

江亭钰面色冷峻，看起来并不买账。

纪潇捏着他的袖摆拉了拉，摇摇头，他便把目光落到她脸上，定定看了许久，忽然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纪潇懵懵地眨了下眼，告诉什么？女子身份？

少年紧抿住唇，长翘的睫羽沾了水色愈见黑亮，眼底雾气蔓延。

“在哥哥眼里，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不值得信赖与依靠的拖累。所以你宁愿告知牛嫂，也不愿同我说一声，对不对？”

“小玉，你听我……”

他低下眼，偏过头去，薄唇抿作一条线，大有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纪潇哭笑不得。

哪有刚抱着人哭完，又忽然生起气的？

江亭钰着实气得不轻。

他气她这么危险的事瞒着他擅自行动，气她为不相干之人将自己的性命陷入险境，气她明明是弱女子却不自知，事事揽至肩头兀自强撑。

梁世涛虽脖颈中箭，却没伤及大脉，喷了一阵子血，残留下一口气。

此时双手被缚，嘴里淋漓滴血，一双眼还盯着牵水，阴恻恻地笑。

云华给少女松了绑，搀起她慢慢往屋外走去。

牵水神思恍惚，脚下也一轻一重，就在经过梁世涛身边的时候，她两眼发红，突然发了狂，夺过官兵手中的匕首就朝他扎去！

“你给他……偿命——”刀刃从背后扎入，又抽出。

两刀下去，本就重伤的男人浑身溅血，眼看就要毙命。

一群官兵冲上来拖开她，身量纤细的少女，拼起命来竟有如此气力，一群人都拉不住她。

“牵水！”纪潇冲上来，试图拉住痛哭的少女，“梁世涛作恶多端，让官府来审，来判他的罪！让他说出孔琰的尸骨在哪，我们把他接回来……”

牵水瞳孔颤抖，满脸的泪不断滚落，良久呜咽一声，卸了力瘫软下去。

纪潇试着伸手，拿过了她手中匕首，让云华把人搀出去了。

梁世涛被押至官府，请了大夫来看，取下箭矢，勉强保下半条命，准备后续审问。

牵水探查孔琰的死因多年，手中收集了一些证据，留在官府配合调查。想必不久后定罪下狱，报应虽迟，也算慰藉了亡魂在天之灵。

回到镇上，纪潇急着带小玉去医馆治伤。

大夫认得她二人，上回深夜背着人来治伤的，可不正是这兄弟俩。

只是今日这纪家郎君的模样，瞧着多了些秀丽女气，唇上血色如胭脂艳丽，不由多看了两眼。

清理伤口时，江亭钰垂着眼一声不吭，倒是纪潇在旁边瞧着，眼睛通红，止不住掉泪。

想起方才回来路上，携带弓箭的官兵一个劲儿夸小玉，说他这箭法实在妙绝，那样逼仄的窗口也能射得中人。

人质在屋中，当时没人敢动手，就怕误伤了担责，幸而有这小公子在，否则当时的境况实在难办。

纪潇心里清楚，若不是小玉当机立断，报了官带人来，一箭给了梁世涛重击，又奔进屋子用身体护住她，只怕她已没有命站在这里。

包扎了伤，二人离开医馆，一同走上街头。

街市喧闹，三两幼童举着纸风车跑过，青衫墨发走在她身旁的少年沉默许久，忽然抬起眼看向她：“你打算之后如何？”

纪潇见他的目光落在她头发和嘴唇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我会跟大家说清楚。”

既瞒不住了，也就不必再瞒。

今日且不说牵水和云华，众多官兵都在场，都见过她这副样子，只怕过不了多久，纪家郎君疑为女子的传言就会满城飞。

与其被人起哄扒掉马甲，倒不如大方承认了。

二人回到铺子，牛嫂听了事情原委，知她差点丧命、又见小玉受伤，吓坏了，慌得满屋子打转，一说已处理过伤，绑匪也下狱了，才安下心来。

纪潇请大家落座，将乔扮女装不得不隐瞒身份的事一一说清。

“我也非本地人，当初从宁州来，独身一人生活，以男子身份示人更多些方便，并非有意欺瞒大家。”

江亭钰面上无波，听了这话睫毛轻扇了一扇，不由讶异，姐姐竟与他一样来自宁州，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牛嫂接连受到惊吓，这会儿俨然神思恍惚了，看着她的眼神从迷惑逐渐变得清明，而后喜上心头。

“我就说，与郎君……现在该称姑娘了，与姑娘向来有股亲近之感，感情潇哥儿你竟是女娃子！”

这世间哪有这般心思细腻、处处体贴周到的郎君哪，她早该想到的！

只不论潇哥儿是郎君还是姑娘，她始终记得清楚，她对她母子的帮衬扶助，这才一步步有今日吃喝不愁的日子。

她是她母子的贵人哪，怎可能去怪她隐瞒身份呢？

牛力没懂，只瞧着他们傻笑，牛嫂便笑着对着他道：“日后咱得叫潇姐儿了！”

“这么说来，小玉是早知晓的了？我就说世上竟有这般俊俏的兄弟，原是姐弟！”

纪潇顿了一下，看向少年。好在他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牛嫂他们对她的女子身份接受度良好，甚至喜出望外，还更亲近了。

纪潇原本还有些忐忑，这下也放松下来，露出了轻松笑容。

对上江亭钰视线，两人都顿了一下。

她缓了一下，向他继续笑开。

倒是少年低下眼，微微偏开头，白净面颊瞧着像染上一层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