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和琼几乎数着日子等待听证会的到来。然而在暴雨将至之日真正来临前，琼家先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

“所以我们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女士穿着普通的公务套装，套装胸前口袋上别着愿景学院纹样的襟针。她在琼拉开的门缝中一眼瞄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客气又不由分说地进了门。

斯蒂尔斯女士打量着餐桌前慢吞吞吃饭的人。即便学校老师就坐在桌对面，兴师问罪的话砸了她满脸，少女也始终一副岿然不动的表情。她坐在不属于她的家中，捧着不属于她的瓷碗，从借宿的同学家冰箱里任意取用脱脂牛奶泡玉米麦片，就算面对着一个咄咄逼人、看似来意不善学校管理人员也吃得心安理得。

斯蒂尔斯女士合上双手，把鼻子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为什么金斯曼女士非要她替她跑着一趟了，面对这样一个固若金汤的问题学生，年龄稍大些的人没说上两句都想过量吞两把降压药：“或者说，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她在思考怎么办的，格温想。这几天她的脑子都快转得烧了，一方面要消化从彼得那边获得的关于腕带知情者的信息，另一方面还得盯着神秘客的动静，她几乎就没怎么睡。有时候琼注意到她躺在床上依旧炯然发亮的双眼，会问她要不要褪黑素，她嗯嗯应声吃了两颗，没过两分钟又戴上面罩跳出了窗户。

斯蒂尔斯女士教过太多届学生，十分了解学生们假装听讲但神游天外的模样——面前这个女生俨然就是范例。她揉了揉额心，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串用回形针夹起来的纸，放在桌上。纸张的边缘推开了落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玉米麦片的碎屑，糖浆和油将纸背沾出了透明的斑点。

“史黛西同学……如果你真的姓史黛西，”她和金斯曼女士已经无法确认这个女生究竟什么信息是值得信任的，自从她们收到按照学生登记地址邮寄后自动退回的成绩单，又多次联系不上这位同学的父母后，格温·史黛西的学生个人档案上登记的寥寥信息似乎处处都能打上问号，“你入学考试就是我监考的，我知道你的真实水平，所以相信这些期末成绩真实属于你。”

少女将卡在头上的化妆绑带往上推了推，捞起碎发夹进去，连脖子都没动，瞥了眼她的期末成绩单。卷面成绩几乎没扣分，就是平时成绩因为缺堂而像被狗啃过一样参差不齐。

她迅速嚼了嚼把嘴里的玉米片咽下去，表示看到了：“哦。”那个正在查她腕带的幕后黑手到底位于哪个级别？纽约和联邦的各部门之间虽然时有协调工作，但权责界线清晰，可不论是渐进派公司存在如此之久却从未被问责，还是卡沃尔案反映的腐败问题，亦或是突然到访帕克家的两名FBI探员，都不是仅仅一个部门放水就能做到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如果系统内部存在于邪恶六人组里应外合的人，那么这个人的位置一定不低，且应当对多个部门甚至FBI这类联邦机构都有一定调度权……那么人选范围并不大。

这女生到底有没有听她说话？斯蒂尔斯望着少女屏蔽了一切外在干扰专心发呆的模样，仿佛堕入了无力感的漩涡。她回想起对付那些沟通困难学生的经验，干脆换了个突破口：“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知道你住在梅茜·琼的家里吗？”

这倒是个新鲜问题。格温明显提起兴趣，她目光转向躲在房间门口偷看的琼，后者龇牙咧嘴地用力摇摇头。

不是琼透露的。格温收回目光：“你们不知道。”

“对，我们不知道，”好讨人厌的学生，斯蒂尔斯女士想起她当年铆足了劲换到精英私立学校工作是因为不想与那些不学无术又懒惰的学生纠缠，但没人告诉过她到了精英学校里仍旧得与学生纠缠个没完没了，而且与更聪明的学生纠缠就意味着她会节节败退，“联系不上你的父母，我们拜访了每一个你在学校里走得近的学生，尤其是腕带乐队的几位。”

格温将盘子底剩的玉米片全刮到勺子里：“你们真的好关心我。”早以为金斯曼女士对她可疑的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一个学期读完了又来挨家挨户找她，是学校经费短缺想起她学费没交来追讨债务了吗？

“我们的确是出于关心，”斯蒂尔斯假装没有听出女生的反话，她将成绩单和那些记录着学生活动经历的表格一并向前推，“你已经十二年级了，史黛西同学……和公立高中有部分学生会直接放弃就读大学或进入社区大学不同，进入愿景学院就意味着百分百的大学录取率。和你同年级的学生早就写够文书准备好推荐信递交完了申请，但是你呢？我们向学校的升学指导顾问确认过你的申请记录，别说申请，你连升学顾问办公室都没去过，她发的邮件你也一律不回……你是不打算读大学了吗？”

她本来就是大学生。格温想起这意味着在65号宇宙的她已经缺席了一整个学期的大一课程，装着最后一口玉米片的勺子悬在半空。

“或者，你想不想试试学校心理顾问的咨询？”

勺子柄被女生含得翘起来，随着她的摇头晃了晃。

“你的体操成绩太突出了，”斯蒂尔斯女士又碰了壁，她猜想学生的犹豫出于对前路的迷茫，她从成绩单下面翻出另外两张纸，用指甲在几项好得出奇的排名分数上刮了刮，它们都属于面前这个女孩，“我查过了，你没有转学前的SAT考试记录，转学之后的SAT考试也错过了。如果仍然想上大学，我们只能从不需要SAT成绩又注重课外活动表现的学校入手，不过希望仍然很大，比如纽约大学……”

等等。勺子重新落回空牛奶碗，金属与陶瓷撞出一声尖锐的叮。

“你是来替我做升学规划的？”愿景学院的这些老师费尽心思找到她的暂居处，不是为了质问她翘掉的课程，出格的表现抑或心照不宣中被金斯曼女士免掉的学费，而是想要帮助她？

“为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斯蒂尔斯女士觉得她的来意不能再明显，虽然她很不情愿牺牲难得的圣诞假期去风雪仆仆挨个家访学生们，不对，其实只是为了找到唯一的钉子户学生：“因为你是最好的，”她拖着进了雪水的靴子在查到的学生地址之间辗转时，总会思考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学生是否值得，但她偶尔又会想到转学考试时，倒在卷子上的女孩困倦的脸，“你知道为什么即便你的过往档案为空、失联的父母令人疑虑重重，但金斯曼女士还是破例接受了你的转学申请吗？”

格温的余光中，琼默默把偷听的头从卧房门缝后收了回去，但很快门缝里又出现了一双更小的眼，紧接着这双眼睛被琼捂着摁了回去。蜘蛛侠聪锐的听觉甚至捕获了门后琼恶狠狠地训弟弟“尊重隐私”、弟弟的“可是她不想上大学耶好酷啊我也不想上”以及琼的“滚”。

格温弯了弯唇角，想到当时金斯曼女士留下她的理由：“因为愿景的体操队出了丑闻，需要补充一名即战力选手。”

斯蒂尔斯女士笑了，摇头：“因为你是我们见过最天赋异禀的学生之一。体操校际排名才没那么重要。我们决定接受你的转学，只是因为不想浪费你的才能。”

“可是格温·史黛西，你需要知道，才能是需要被使用的。用得好的时候你可以像现在这样恃才傲物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生活不够顺遂也能有惊无险地度过。或许你每一天都是这样将就着过的，可要这样将就多久呢？”

“我总能从你身上看到一种被压抑的愤怒，”斯蒂尔斯女士记得格温选了她的批判写作课程，虽然这女生三天两头不来，但文章写得其实很漂亮，她的文字比她应付老师的这些干巴巴语言要精彩得多，也难怪她的学生乐队能冲破重围走向学校之外的更大舞台，“我不知道你将怎么样使用你的愤怒，又将怎么样使用你的能力。”

“但是从私人角度而言，”斯蒂尔斯女士环着胸向前倾，隔着餐桌的窄面，她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碧蓝色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眸光似乎因为她的靠近而颤了一下，又好像从未波动过，“我想劝你谨慎地考虑自己的未来，度量自己的能力——不要太怠慢而浪费它，也不要太自信而忘记你自己是谁。”

斯蒂尔斯女士留下几份大学申请指导文件后就走了，离开时脚步快得像刚从牢里放了出来，有种终于无需再面对问题学生的解脱。

格温和琼对着一排琳琅满目的大学名字面面相觑，后者抓了抓蓬松的头发，清了清嗓：“这里面有你读过的大学吗？”

“没有。”格温将这些大学的招生章程一张一张翻过去，像魔术师在转她的纸牌。

“大学生活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格温诚实道，“我才上了两周课。”

“哇哦。”琼的回答很干瘪，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格温抬起眼。她处理人际关系上是很笨嘴拙舌，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人的情感一无所觉。她将那叠指导文件从琼的眼下抽走抹到一边，毫不留情地用垫在最底的那张纸擦了桌子。

琼眼尖瞄到那张可怜的厨房纸巾是格温的课外活动记录表，后者似乎完全不心疼。

格温咳了两声，挺直胸膛：“要不要录一张专辑？”

迈和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在想“到底该拿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