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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六十、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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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将军,奚将军。”郭自岭放下酒杯,本想与奚尧就方才所说之事继续聊下去,叫了奚尧好几声却都不见其有反应。

“嗯?”大概是叫到四五声时,奚尧总算回过神来,偏头看向郭自岭,脸上还带了点怔忪。

“奚将军你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都叫你好几声了。”郭自岭有几分纳闷,他的声音掺在周遭觥筹交错的喧嚣中,虽说不是很突出,但他们离得近,奚尧耳力又好,本不该他叫这么好几声才听见。

奚尧不露声色,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我甚少喝宫中的酒,闻着这酒香出了会儿神罢了,郭将军可不要笑我没见识。”

话虽如此,可郭自岭怎会笑奚尧没见识?

要知道,奚尧之所以不常喝宫中御酒,不过是因为常驻边西,没有机会。若是当年奚尧不曾离京,就留在京中承了父辈的爵位,凭借家族荣光和自身能力,外加陛下器重,这宫中御酒佳肴于他想必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哪里的话。”郭自岭笑道,“郭某虽是常在京中,可进宫赴宴次数不过寥寥,这御酒于我也是尝一回少一回。只不过郭某一介粗人,不像奚将军还能品出个好坏。依我来看,这御酒与我平日在巷口打的那二两小酒也并无什么不同。”

这番话中的深意奚尧一听便知,深深地看了郭自岭一眼,见对方仍然笑意未减,才慢慢道:“郭将军大智若愚,此等心境非常人能有,已是难得。”

郭自岭接不住奚尧这赞赏,觉得言过其实,刚想谦虚几句,却见奚尧已然为自己重新满上一杯酒,状似不经意般问,“想起上回去郭将军府上,还是我八岁那年,细细算来,已有十余年不曾上门拜访过,也不知伯父身体康健与否?我虽有心前去,却怕我贸然上门,会扰了伯父清净。”

郭自岭垂在桌下的手已然虚虚攥成了拳,很快又松开,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酒,比奚尧先举杯,目光灼灼,言辞恳切,“奚将军若想来,无论何时,将军府的大门都为你敞开。”

言罢,他便仰头,豪迈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与郭自岭喝完这杯酒,奚尧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点了两下,心中细细谋算着。

他如今虽得了个四大营统领的头衔,奈何军中四营犹如一盘散沙,真要他去调动,不见得能调动哪一营。

因着奚家与郭、周同为将门,奚尧与郭自岭、周澹之有些故交,行事自然容易些。如今郭自岭这边是说动了,可周澹之那边奚尧却没什么胜算。按说,他与周澹之还连着些亲缘,本不应这般难接近。但周澹之这人,你跟他说话,十句里面有九句是虚的,捉摸不透。

况且前不久,周澹之才联合萧宁煜给他设了个圈套,令他锒铛入狱,就算他自己能既往不咎,依着周澹之那般古怪的性格却不见得能握手言和。

实在麻烦。

可他又不得不这样做,否则,他在四大营终究只是个挂了空名的统领,外强中干,成不得气候,还净受些明里暗里的窝囊气。

不如待会儿去东宫时问问萧宁煜?

这一念头刚生出来,奚尧便又将其摁了回去,还在心中骂了自己两句。他分明没想要答应萧宁煜,怎的却又默认了今夜会去东宫?

太不像样!

奚尧狠狠地唾弃自己,眉头紧皱。

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带着蹩脚的口音,似乎不是北周人。

奚尧寻声望去,微微一愣,没料到南迦国居然派了皇子前来给萧宁煜的生辰道贺,且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那位花了高价要买?鸟铜铳的南迦国三皇子风逸。

此刻风逸正在说话,对皇帝萧颛、太子萧宁煜、宫中美酒佳肴以及跳舞的舞姬都不吝赞美之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可皇帝萧颛明显还记着前不久的事,面色沉沉,并没有被这些虚词所打动,倒是萧宁煜仿若没事人一般应和了几句,还喝了风逸敬的一杯酒。

兴许就是因为瞧萧宁煜对他和颜悦色,风逸突然道:“早闻北周太子有丰神俊逸之姿,如今见了,果真名不虚传。此次前来,我正好带了几个随行的美姬,今日愿献与太子殿下,还望殿下喜欢。”

此言一出,众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但南迦国三皇子这句话也使在座众人恍然间意识到,他们太子如今已年满十八,再有两年便会行冠礼,而东宫后院目前尚且虚空,不仅仅是太子妃未定,连个美姬都没有。

要知道,当今陛下在这个年纪,早早就定了太子妃。便是比萧宁煜小上三岁的五皇子萧翊,如今宫中都已然有了好几个貌美姬妾。

萧宁煜到议亲的年纪了。

意识到这点,奚尧思绪有些乱。他在答应萧宁煜之前,并未想过萧宁煜来日会娶妻生子,他只想着断了自己的姻缘,却未思及过萧宁煜的姻缘一事。

萧宁煜的姻缘不会断,也断不了。

兴许要不了多久,萧宁煜的东宫里便会塞满如花美眷,或是看中对方的家世,或是美貌,又或是都不看中,被旁人硬塞进来。但总之,不该有奚尧的容身之处。

奚尧垂着眼,冷静地想:他委身于萧宁煜已属无奈之举,万不可再同旁人一起侍奉,甚至是没名没分,如脔宠般被萧宁煜偷偷藏起来,在见不得光之处苟合。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好歹来,先听萧宁煜冷着声音三两句回绝了风逸的好意,只说目前心不在此。

风逸感叹了一番萧宁煜对政务的勤勉,也不忘恭维萧颛得此子之幸。他一番话说得圆滑完满,高台上的两个人却都听得没什么笑意,堪称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这一插曲很快过去,奚尧却兴致全无,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郭自岭说了几句话,大多数时候沉默着喝酒。

他的头一直低着,没有抬眼往萧宁煜的方向看过。

不合适,也不应该。

他原本便是这么想的,却不知是从哪天起,被萧宁煜亲昵暧昧的举止渐渐软化了,迷失其中,丢了本心。

宴席散了以后,奚尧随着人流往外走。没走多远,便有一小太监前来叫奚尧留步,声称是陛下有事找他商议,带他去一趟承清殿。

众目睽睽之下,奚尧无从推脱,跟着走出数十米后,便见着小太监改了道领他往东宫去了。

奚尧心中暗骂萧宁煜胆大狡诈,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进东宫闲坐了会儿后,萧宁煜才过来,头上的冕已然摘了,衣裳倒还没来得及换下。

“奚尧。”萧宁煜三两步走过来,很快便到了近前,握住奚尧的肩俯下身要去亲他,却被奚尧偏头躲开了。

奚尧皱着眉推他,“你喝了多少?身上酒味也太重了。”

“熏到你了?”萧宁煜没松开他的肩,轻轻地笑了一下,“太多人敬酒了,一时不察便喝多了。”

今日是萧宁煜生辰宴,他喝多了也正常,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奚尧没再说什么,声音冷冷的,“坐吧。”

萧宁煜总觉得奚尧的态度好似哪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坐下后干脆先将奚尧关心之事说了一说,“风月楼前日有了消息,说是那假铜钱现在市场上十分常见,京都倒是少有,三大城只在街巷小贩处能够见到些。出了三大城后,七州基本都能见到这样的假铜钱,越往西越泛滥,到了并州、益州基本上已然看不到真铜钱,都是用的这种假铜钱。”

奚尧面色沉了沉,没有料到这假铜钱竟已广为流通,若是再去查源头想必会异常棘手。

似乎是见奚尧面色凝重,萧宁煜又道:“并州到益州需经乌鹊岭,且乌鹊岭中有少量铜矿,开采方便,若是就地取材便能省了铸造铜钱的原料和运输。不过乌鹊岭地势复杂,还有山匪肆虐,不易探查。”

奚尧点了点头,没有很意外,“这么多年过去,乌鹊岭恐怕已经不剩什么痕迹了,还是先从别处查起吧。”

思索片刻,他以手指沾了杯中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先写并州,再写益州,而后在两州附近圈了三处。

“白燕山、丹鹤岭还有……”萧宁煜对大周地图烂熟于心,将奚尧所圈几处一个个凭借方位准确地念了出来,只在最后一处有少许疑惑,“孤鹫峰?”

孤鹫峰陡峭险峻,山中荒无人烟,只有些飞鸟走兽。北周开国以来,为方便行军、运输和贸易往来,大规模修路,不仅仅是官道,为改善民生,也修了不少山道。可这么多年,孤鹫峰却始终没能修建起方便人上山的栈道,如今想要上山依旧只能攀着岩石步步险行。

也正因此,孤鹫峰虽然经过探查,发现山中同样蕴含铜矿,但由于不便开采,至今也只开采了一小部分。

“孤鹫峰虽险峻,但并非完全上不去。此处山高人少,隐蔽性很高,若是在这偷铸铜钱,兴许几十年都难有人发现。”奚尧早些年登过一次孤鹫峰,虽只到半山腰的位置,但也明了此山只是相对常人而言十分险峻,对于习武之人不过尔尔。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人能够上去,他们铸造的铜钱怎么运下来?”萧宁煜皱着眉,显然觉得此处不可能是偷铸铜钱之地。

奚尧也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仍然坚持,“先查查吧,万一不是再找别处。”

“听你的。”萧宁煜将茶水往桌上一倒,冲掉了奚尧方才写出来的水迹,刚放下杯子,就见奚尧起了身。

奚尧站起身,似乎急着走,但是出于礼节还是对萧宁煜客客气气地道了句,“既然事已说完,那我就先回去了。”

“你要回去?!”萧宁煜瞪大了眼睛,疑心奚尧是在说笑。

可奚尧却神情认真,半点不似作假,抬起步子便往外走了,气得萧宁煜在后头大喊,“你给孤站住!孤准你走了吗,你就走?!”

方才的那点和睦气氛全打破了,萧宁煜恼得厉害,嘴上要打要杀的,一句接一句没见停。

在始终没听见回应后,他终于坐不住了,急得追出来,口中喊着,“奚尧,你真走了?!”

殿门开了一半,奚尧人却没走,就站在殿门前,似乎是特意等着他来。

萧宁煜见他没走,立刻偃旗息鼓了,声音低下来,“你怎的没走,不是说要回去吗?”

他态度转变这般之快令奚尧唇边浮现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有些调笑的意味,“宫门都下钥了,我回哪去?”

萧宁煜松了一口气,心想宫中有宫禁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他急急地上前拉住奚尧的手,牵着他往殿内走,边走边埋怨,“还以为你真要走呢,今日可是孤的生辰,你也舍得这般狠心就走?”

“你的生辰干我何事?”奚尧装作听不懂。

萧宁煜磨了磨牙,瞪他一眼,“人人都知道生辰该送礼,怎的淮安王府没教这规矩?”

“王府不是给你送了么?”奚尧似乎是觉得他这般斤斤计较实在有趣,唇边笑意更浓了些。

淮安王府确实是送了份生辰礼来,上好的玉制成的棋子,色泽透亮,温润晶莹,价值不菲。可是萧宁煜好东西见多了,根本不稀罕,只想着这东西是淮安王府送的,兴许是管家挑的,又或者是奚老将军挑的,总之跟奚尧没什么关系。

“王府送的是王府送的,孤要的是奚惟筠送的。”萧宁煜扬了扬下颌,神情倨傲地瞧着奚尧,半点不像是冲人讨要礼物该有的样子。

其实那棋子是奚尧在管家送来过目的几样珍宝中挑的,还是因为突然想起上回萧宁煜随口扯了谎说他们二人在房中整夜对弈之事,没想到萧宁煜这般瞧不上。

那棋子价值实在不菲,奚尧想想都肉疼,这要是换成白花花的银子,都够边西三十万大军快快活活过个冬了。

奚尧骂他,“不识好歹,你是不知道那东西有多贵!”

见奚尧这反应,萧宁煜的眸光渐渐暗下去,想着奚尧兴许真的什么也没准备,他自个白期待一场。

罢了,奚尧今夜留在东宫已然是给他最好的生辰礼。往年这日,东宫里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今年这般已然很好了。

萧宁煜自己想了会儿,想通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奚尧扯下腰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个小物件,一下抛到了萧宁煜手中,说着,“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想要,便拿去。”

他低头一看,掌心里躺着一枚骨扳指。

扳指整体呈羊脂玉般的色泽,稍微转了转便显露出一处血红的点,血红玛瑙般嵌在那,如一只新烧出来的白瓷盏被磕出了个缺口,坠着鲜红滚烫的血,将落未落,把白瓷都浸出别样的艳丽来,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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