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闭月,逃逸的月光闷闷地落在窗前一隅,时遇愣在原地,半倾月光照不亮他的侧脸,眼中怔愣后的茫然却袒露无疑。
这茫然从他眼中吐露,又昭示于他微僵的动作中。
时遇缓缓转过身来,眼睫微动后不知缘故地轻扯了扯唇角。
“什么月华锦?”
他再度问道。
声音轻轻的,柔和清朗,像夜风下沙沙作响的春叶。
王希蕴心中有些挣扎,但只是一瞬便垂下了眉,佯装吃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肩颈,一边抱歉地笑了笑:“啊呀,我记错了。”
她用同样温厚的声音致歉,一字一句都仿佛来自真心:“对不住啊,把别人记成你了。”
心中却在打鼓,不确定这样简陋的谎言能否瞒过时遇。
又暗自警醒自己日后必得小心,不可再叫人发现什么端倪。
时遇了然地点点头,不甚在意地移开目光,方才那句错误的话语引起的恍然,就这样随着王希蕴简单的解释而消散。
心中虽有因对方认错人而产生的不虞,他却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他们的第一面也确实有些时日了,记岔了也寻常。
……不对。
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白光,震得他后颈汗毛立起,甚至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后背就已经渗出一片冷汗。
时遇快速将头转向窗外不敢叫王希蕴发现异样,眉头越皱越紧,足足憋了三息脑子才回到颅中。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新年初一,可是那夜她怎么知道自己中毒?又为什么要到瑶华宫去?为什么一定要在他身边祈愿羲和?她祈愿前,两年前的自己已经死透了吗?
……她到底是,怎样挑中自己的?
时遇脑中好几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疑问一个一个接连不暇地顶上来,他却没办法给其中任何一个做出合理的解释。
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忽视这些最显然最重要的疑点?
掌心一阵疼痛将时遇的思绪唤回,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窗沿,横生的木刺刺进他的掌心。
时遇看着那根突兀的木刺,神色晦暗不明。
“时遇?画有什么问题吗?”
身后突然传来王希蕴的声音,很近。
时遇将手拢在衣袖下,状似无异地回身,王希蕴停在他身后一人远的距离,她唇角和煦地牵起,眼角如常泛着点点温润笑意,是最能让人生起亲近之意的样子。
时遇张张唇想问,却发觉自己心中竟没有一丝怒意。
他惊疑、苦恼、不解,甚至有过一瞬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但没有丝毫被欺瞒的不满。
……纵使在某些事情上有隐瞒,可谁没有秘密?
无论如何,是她救了自己的命,为自己筹划一次又一次。
时遇自认没有将自己的前情过往全部告知王希蕴,此刻要是还得了便宜卖乖,不识好歹地上前质问,那与忘恩负义的宵小有何区别。
于是他摇摇头,坦然地迎上了王希蕴的目光:“画得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楼?”
王希蕴看了看天色,苦哈哈地皱了皱脸:“现下吧,晚了被逮住又要挨罚了。”
她才将先前狐假虎威罚作的五幅长卷交上去,手都快画断了才从洛槐手下免了禁闭,近期实在是再没精力,也没胆子违楼规。
时遇失笑,却引来对方怨怼地一横,时遇立刻收起表情,认真道:“那画就先放在这里。”他清清嗓子,再开口已是刻意压低的嗓音,“给属下一个机会,送王大画师回楼吧。”
王希蕴看向还在阴干的画像,表情微微严肃:“劳烦你明日将画送到我房来。”而后看了一眼时遇,表情有些玩味,朝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磨叽什么,难道要本官亲自开门吗?”
两人行在宫道上,时遇虽然方才义正词严地在心里说了一通大道理,可他难道真的不好奇背后的缘故吗?
神思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移到那些谜团之上,反复猜测那些异常背后的缘故,给出一个又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不消片刻又亲自将那解释打破,再度陷入困惑的漩涡。
“……时遇?时遇!”
耳边响起女子的呼唤,时遇猛地回过神来,眼中还带着些许被惊扰的迷茫。
王希蕴平静道:“到绘神楼了,就送到这里吧,你回去路上小心。”
看着时遇离开的背影,王希蕴心中隐隐发觉出不对劲。
时遇先前从未有过那样……耍宝的行为,不是说不能,而是这反应出现的太突兀,倒像是在,王希蕴皱皱眉,迟疑地补上猜测。
倒像是背着妻嫖赌的男人回到家后看到妻张罗出来一大桌子菜后,心中有愧故而微妙地讨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希蕴差点把自己都逗笑了,那边楼内上锁的嬷嬷已经拎着一大串钥匙往她这边瞅了,王希蕴赶忙收起思绪,提裙匆匆跑进楼中。
却不晓时遇在离开后再度折返,本欲唤回跟在王希蕴身边的步濯,想了想,还是自己亲自过去。
“除夕那夜是你告诉王大人我在瑶华宫的?”
步濯微愣,迅速单膝跪地,垂头禀告:“属下不敢随意泄露您的行踪,王大人她是自己过去的。”
时遇更是不解:“她来找我做什么?”
前世别说瑶华宫了,王希蕴同他从未正式见过面,恐怕对方都是在他死后才知道自己名字的。
这样的前情下,一个才经历过刺杀的姑娘好端端地为何要跑出门呢?
步濯小心翼翼地抬头:“您与王大人不是……咳。”
步濯的脸微微发红,眼神也不好意思地瞟到别处。
除夕宫道上他巡逻时,可是远远看到这二人一起,虽只是看了一眼就很快挪开视线,但两人相近的距离和亲昵的模样却是万分清楚的。
而那日之后,主子与王大人虽很少再流露出那样的亲昵,但关系明显更加亲近,不就是在,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谈情说爱?吟风弄月?
看到步濯这副造作样子,时遇分析了片刻仍是不懂:“我与她之间怎么了?”
他追问道。
步濯支支吾吾:“您,您不是对王大人有意吗?”
“胡说!”
时遇吓得音调都高了几分,他一甩袖口呵道:“我与王大人之间清清白白,我怎么会生出那样,那样……”
他顿住了,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余下的话再想说便说不出口。
为什么自己会因她的疏远而不悦,为什么回京要第一面来见她,为什么每次出门都想着为她带礼物,为什么要带她去傩兮山赏月……
伴随着这些一向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问题一一解答,那些记忆中的,不同场景下身着不同衣衫,或喜或嗔、或思或忧的王希蕴逐渐明晰。
顷刻间,身体里泛起火焰,被风吹似的呼啦啦地卷起,燎过他的心尖,沿着经脉席卷全身,指尖、脊背、颈后……每一处都烧得他一阵战栗,最后烧到他的后颅,烧焦了他所有理智,连同他的疑问,一齐燃成灰烬。
灰烬吹去,只留下一句“我对她有意”,像是金矿中埋藏最深的金子,熊熊烈火后,依旧熠熠生辉。
步濯许久没有听到时遇开口,缓缓向他看去时,却见对方双目涣散,表情空白,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步濯小心试探:“主子……您无恙吧?”
我?我自然是无恙的。
时遇扯扯嘴角,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开口的力气。
他狠狠吸了几口气,直到后脑都微微发白,这样好歹短暂地压下了他脑中此刻盘旋的那个结果。
“你先下去。”他低声道。
“那王大人这里?”
“有我。”
步濯离开了,时遇寻了一棵树,曲腿高坐其上。
在这里,他能清楚看到王希蕴的纸窗,他看到屋内突然亮起一团暖融融的光晕,一道剪影落在纸窗上,与他记忆中那个身影渐渐重合。
剪影脱下厚重的斗篷,身形消瘦却挺拔,像一丛节节生长的竹。
他看她落座桌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偶尔骚骚头,勾下一缕发丝,又随意的撩至而后。
时遇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登徒子,但每当他决意收回目光时,脑中又总有道声音劝哄他:“步濯不在,你得保护好她。”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扇窗,直到窗中人从盥房中出来一口吹熄了蜡烛,那团光从纸窗上消失,他也没有半分动作。
冬尽的冷风吹凉了时遇发昏的脑袋,他终于看清,自己在某时某刻开始,对那道影的主人有了别样的心思。
可当他开始追究这个某时某刻,向前推进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直到除夕他从床榻上苏醒看到昏厥在地的王希蕴时,突然像是有一条线刺穿了一切,他瞬间就明晰了王希蕴为什么会出现在瑶华宫。
她不是为他而来的。
她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两年前的自己。
王希蕴心悦十七岁的时遇。
所以在看到自己后她才会猛然失魂落魄,瑶华宫才会挂着一副羲和神像,而她偶尔展现出来的落寞,在马车上那个让他纠结的问题,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流畅了起来。
虽然十七岁的时遇也是时遇,可如今的他完全无法将那个人当做自己的曾经。
时遇坐在树上冷静地想。
原来王希蕴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见他,对她来说,自己是强占了她心上人的躯体的不速之客,是害死与她两情相悦之人的罪魁祸首。
……可就算这样,她也愿意一次次忍着病痛画神救他。
这样好的人,喜欢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吧。
十七岁的时遇还真是好福气。
时遇自嘲地笑了笑,心里其实没多少怨言。
与王希蕴待久了其实是很难将负面情绪看得太重的,她总有很快将糟糕的心情控制住的本领,也从来不会让烦恼的事在心中耽搁太久。
时遇调整了一下姿势,抬起胳膊靠在脑后,整个身子倚在树上,脑子里有很多事情,但全都关于王希蕴。
突然他止住思考,不自在地垂下了视线,将脑中所有的王希蕴,悄悄换成了希蕴。
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这两个字却变得那样自然流畅,仿佛他的心早就准备好。
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在这棵高大古老的树上,时遇在心里念了希蕴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