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房门开阖弄出的声响将厨房里准备早餐的灵珊吓了一跳。她走到客厅朝卧室里一望，里面空空荡荡，朱越已经走了。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慢腾腾抬起腿，小心翼翼去脱脚上的鞋。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来，落在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铁鞋上，折射出独属于金属的冰冷光泽。
“唔，”这双鞋太小了，她把它们硬拽下来，连带下脚上大片皮肉。
是什么时候得到这双鞋的呢？冰凉的空气舒缓了脚上的疼痛后，灵珊陷入了回忆。
差不多是在去年年中，当时刚毕业的她为了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和男朋友的感情也走到了倦怠期，每天吵得不可开交。
那天午后，她走在烈日下，在回老家发展和与男友修复关系留下来一起打拼之间犹豫。几乎已经下定决心选择前者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叫住了她。
“姑娘，买鞋吗？”喊她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坐在天桥底下的阴影里，面前摆着块儿白底蓝花的布，布上托着双古董似的铁绣鞋。
真古怪，不是骗子就是神经病。她本打算立刻走开，但是不知是不是被烈日晒昏了头，犹豫刹那竟鬼使神差地迈入阴凉处，和老太婆聊起来。
“谁会买一双铁鞋，你可别说这是哪儿挖出来的古董。”
面对她的质疑，老太婆乐呵呵一笑，眼珠子在眯成线的眼眶后头闪烁，像两条游动的蛇，引得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不是古董，不是古董，是好东西呢！”老太婆拿起鞋子递到她跟前，“有了这双鞋啊，什么烦恼都能解决。”
她心里冷哼一声，嘴上却顺着问，“什么意思？”
“每天晚上睡觉时穿上这双鞋，你就能心想事成，不过啊不能贪心，它只能帮你解决那些不大不小的事，像发大财撞大运这类的就不行咯！”
她仍旧不信，却忍不住道，“如果我只是想找个好工作呢？”
“这倒是小事，”老太婆仍旧望着她笑，“闺女，你想买？”
“这鞋这么小，我能穿上？”铁鞋看起来比她的脚小了至少两码。
老太婆道，“穿不穿得上，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倒真的脱下高跟鞋试了试，能穿上。
“怎么卖？”她把铁鞋握在手里，这么热的天气，鞋面始终是冰凉的。
“你先回去试试吧，如果有用呢，一个月后来这儿，给我这个数。”老太婆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两千？”她惊道。
老太婆笑呵呵点头，脸上的褶子全挤在了一起。
“行，”她犹豫了片刻，将鞋子塞进手提包，“如果没用，一分钱也没有。”
“怎么会没用，”老太婆卷起地上的布，慢悠悠道，“我卖了这么多年鞋，从来没人说没用呢……”
看见老太婆走远，她转身将鞋带回了家，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开始穿着这双铁鞋睡觉。
说来也怪，穿上铁鞋的第二天，男友向她求了婚，工资卡房产证和求婚戒指一起藏在鲜花里，全给了她。结婚后，公婆还帮她解决了工作问题，在街道办整理人员资料。
工作清闲，同事们经常聚在一起聊天，每次听到同事抱怨老公花心不顾家的时候，她就忍不住觉得幸福，因为她的老公不仅上缴工资，还全包家务，公婆也是把她当做女儿宠，每个星期不是送肉就是送海鲜来。
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所有她前一天烦恼的问题，第二天都会迎刃而解。
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她记起和老太婆的约定，到了日子犹豫了半天却没去赴约，倒不是心疼两千块钱，而是她并不认为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是铁鞋的功劳。
俗话说人各有命，她命好才能事事顺心，和冷冰冰的铁鞋能有多大关系呢！
不过出于某种自我安慰心理，她还是会穿着铁鞋睡觉，她想，只要再稳定一点儿，她就能扔掉铁鞋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大约是她生下宝儿之后，不，应该比那再早一些，是在她怀着宝儿六七个月的时候，脚肿大了几圈，晚上穿铁绣鞋睡觉又紧又疼，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脱下铁鞋扔进了衣柜角落。
一开始生活没起什么变化，她甚至觉得自己被那老太婆诓了，什么铁鞋包人心想事成，明明是她自己将人生经营得完美。
可是这样想没多久，现实就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曾经对她千依百顺的丈夫在她生下宝儿不久后性情大变，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耐烦，最开始只是普通争吵，后来发展成恶语相向，再后来干脆不着家。
公婆见小夫妻俩一直闹矛盾，怕影响孙子成长，说服她将宝儿交给他们带。她还以为公婆是体谅她带孩子辛苦，所以好心帮她，谁知孩子刚到他们手上，他们就不再允许她登门。
几个月了，她都快忘了宝儿长什么样了。
脚上的疼痛有所缓解，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婆婆的号码，打了两次才接通。
“你又打电话来做什么？”电话那边传来不耐烦的问话。
她忍着委屈低声下气回答道，“妈，这个周末我能不能去看看宝儿。”
“不行，这星期不方便。”
干脆的回绝让她脸气得通红，却还是得忍着，“妈，孩子是我的，我就去看一眼。”
手机里传出一声冷哼，“什么孩子是你的，别说出去丢人。你待在家里好吃懒做的，为他拿过一分钱？孩子可全是我们老朱家在养。”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孩子是我生的，为什么不算我的孩子，你说我没养他，可我辞职不就是为了好好把他生下来吗？”
“别的女人怀孕照样上班挣钱，就你娇贵，辞职养胎，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她听不得后面那些刻薄话，掐断了电话捂着脸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是为了见孩子才重新穿上铁鞋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鞋子上脚一次比一次紧，可每次穿完后，她的生活确实能有所改善，比如丈夫与她和平相处一段时间，比如公婆允许她周末见见孩子。
明明上周就还奏效的，怎么这周就不行了呢！
会不会是穿的时间不够长……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地上的铁鞋，呆愣了半晌，颤抖着捡起来，又把它们硬生生套回了脚上。
“啊……”
哀嚎声惊动了整栋楼的人，有好奇心大的扒着窗户上下张望，可是看了半天再不见任何动静，也就当作是自己早起幻听了。
半个月后，人来人往的大路边上突然多了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逮着人便不依不饶地问，“老太婆呢，老太婆呢，老太婆在哪儿……”
“你干什么，走开……”一次又一次，人们或惊恐、或嫌恶地将她推开。
“卖鞋的老太婆啊，”她顾不得摔倒，执拗地对人们伸出脚，“卖铁鞋的老太婆，她在哪儿，鞋子脱不下来了……好疼好疼……”
那双脚鲜血淋漓，明明是光着的，她却一直说自己穿着脱不下来的铁鞋。
“疯子。”
谁也不会和个疯子计较，顶多啐上两口，而后匆匆离去。到傍晚，才有人通知了附近的居委会，找到了她的家属，将她带了回去。
被绑走时，她还固执地望着天桥，大声呼喊着卖铁鞋的老太婆，可天桥下空空荡荡，始终没有半个人影。
夜幕降临时，穿着灰布道袍的道士和穿着黑底白花连衣裙的小女孩儿从天桥上路过，忽地在桥头的一个小摊儿前停下来。
“哟呵呵，道长买鞋吗？”满脸褶子的老太婆抬起头，笑眯眯望着三十三和小玄，一脸招揽生意的热切神情。
“是你。”三十三望着老太婆摊子上泛着冷光的铁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道长还记得我，”老太婆脸上的褶子更深了，眼珠子藏在眯成细线的眼皮后，毒蛇吐信般紧追着三十三和小玄的身影。
“没想到你还会出现，”三十三虽这么说着，脸上却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为什么卖铁鞋？”小玄忽然蹲下去，认真地打量起白底蓝花衬布上的铁鞋，“穿上一定很硌脚吧！真会有人买吗？”
“当然有人买，卖得多贵她们都乐意买。”
“她们？她们是谁？”小玄伸手碰了碰铁鞋，被冰的一哆嗦。
“你买了我就告诉你，”老太婆忽地压低声音，枯树皮似的手骤然伸向小玄，却在将要触及小玄时像是碰到了烙铁般猛地往后一缩。
“呵呵，呵呵，”未能得逞的老太婆将手藏进宽大的衣袖中，颤抖了半晌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道长还真是捡了个宝啊！”
她的话音刚落，面前白底蓝花的衬布便猛地烧将起来，铁鞋在火光里化为灰烬，火舌一卷三尺，吞去她额前几缕白发。
“别再让我看见你，”三十三慢悠悠撂下话，牵起小玄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太婆在原地恨恨道，“我出现了道长又能奈我何？道长难道忘了，老太婆我可比你活得长远多了。”
“三十三，她是谁？”走到离天桥很远的地方，小玄才向三十三发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小玄难掩惊讶，在她的认知中，这世上不会有三十三不知道的事。
三十三回道，“嗯，还记得食骨之鬼吗？”
小玄点了点头，三十三继续道，“她和它们一样，伺灾而出，灾过而隐，我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又会藏于何处。”
“她也吃死人骨头吗？”
三十三摇头道，“她只卖铁鞋，不吃死人。”
小玄遗憾道，“哦，那就不能用鉴心镜对付她了。”
三十三/反问道，“为何想对付她？”
“我不喜欢她，不想再看到她。”
三十三哑然半晌，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
小玄抬起头看了她片刻，晃了晃脑袋，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