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在大楼拐角抽烟时正好有来电，他等了会儿，估摸着电话快要自动挂断时才接听，“有事？”

电话那头声音不大，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不是说了最近加班，没什么事就少打电话，被台长看到，下次开会又给脸色。”

挂了电话，身边一阵香风氲过。叮叮叮，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钉出脆而急的响。台里新来的小主播苏小薇，裹着血红一件小长裙，越过他，妖妖娆娆的走了。

林枫吹了个口哨，苏小薇回过头一瞧，似笑非笑，“枫哥，一个人在这儿吹冷风呢！一起去喝酒？”

“不胜荣幸，”林枫忽略了口袋里再度震动起来的手机，和苏小薇说说笑笑的走了。

老人说“身从脚下寒”，闻玉握着手机在家附近的天桥上站了会儿，脚底冻得发麻，右半边脑袋靠近后颈那块儿一抽一抽的疼。

冬天晚上九点，天桥上实在不是遛弯的好去处，她也不是在遛弯，只是下班回家的路上站在这儿想了几个问题。

两个人不会一直一起走同一条路，一辈子的长度是四年零八天。

想清楚了，她就晃荡着提包走了，到天桥另一边阶梯口时，迎面走上来两个打扮得有些怪异的人。

天桥上的路灯很亮，她看得明白，长相清俊的那个年轻女人穿着老式的灰布长袍，如果她的认知没有错，这是道袍。女道士身旁携着个小女孩儿，穿着一条白裙子，低着头看不太清脸。

这样的天气，怎么看她们都觉得冷。

“要平安玉吗？”三十三停下来，朝闻玉摊开手，露出掌心躺着的一块儿白玉。说是玉，倒有些像石头，成色不怎样好，小青枣般大小，圆圆钝钝，也没打磨出个什么形状。

闻玉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块玉，愣了会儿，她倒是经常看到这天桥上有摊主来摆摊儿卖些小饰品，但，像这样卖，头一回见。

“平安玉，保平安？”闻玉天性里有些猎奇在，她下意识拽住红绳，将那块玉拎起来看了看。这大晚上的，附近没个路人没个监控，也不怕被人讹上。

“讨个彩头罢了！”

“怎么卖？”

“世上就这一块，你上哪儿买去，送你了。”小女孩儿的声音清脆、软糯，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诶，你们……”闻玉有些出神，等回过神，女道士和小女孩儿竟已走远了，她追了几步想将玉还给人家，但一转眼她们就下了天桥不见了身影。

玉，只好暂时放在身上。讨个彩头也好吧，她确实要讨些彩头。

“三十三，她身边那是什么东西？好可怕！”天桥下附近的街角处，小玄勾着脖子看着天桥上远去的闻玉，满是好奇。

三十三未及回答，小玄又道，“能吃吗？”

“不能。”

“会伤害她吗？你给她的那块玉是不是可以帮她挡住它。”

三十三摇头道，“其实，那不过是一块顽石。”

“嗯？”

“走吧，我们还会再见到她的。”

“哦！”

林枫从的士上下来时脚步有些虚，一个踉跄手机从口袋里摔出来，他心底暗骂一声，捡起来顺便解锁看了眼通话记录，最近的一次来电是闻玉打来的，他没接。

凌晨寒气重，他抄近路走了直通楼下的巷子，路灯昏黄，到巷口时平地卷起一阵冷风，他哆嗦时抬头，叫眼前的情形惊地血直往脑门儿上冲。

闻玉站在楼下花坛旁边，身后笼了一个黑影，麻杆一样纤瘦的身子两人多高，跟个螳螂似的，张着七八条不知是手是腿的肢节，顶着硕大头颅，头颅前后好像……各有一张脸。

不过一瞬，林枫汗毛倒竖，定睛细看却不见了，他惊吓之余不禁怀疑是自己喝昏了头看花了眼。

“回来了，”闻玉听到脚步声，抬头见他一动不动站在巷子口不肯往前走，心里的火气带到了嘴上。

林枫回过神，也不咸不淡地道，“大晚上等在这儿干嘛？”

不然怎么说两人相处了四年之久呢！连拱火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等在这儿？”闻玉在他走近时吸了吸鼻子，继而冷嘲，“这是喝了多少，头脑还清醒吗？加班酗酒反倒不怕被台长看到？”

“我不想跟你吵，”林枫越过她，径直进了楼，电梯来了也没等她。

闻玉不擅同人争吵，从小到大也很少同人吵，活了这二十几年，唯同他拌了最多口角。

闻玉，你敢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吗？

这是他前两天说的，她当时未曾反驳他，她敢照镜子，只是不敢看他，他眼睛里那个她，才是她不愿面对的，好似歇斯底里的疯子。

在楼下站了会儿，手脚冰凉，鼻头通红，呼出的气差点直接半空结了冰花，闻玉才转身上楼。

林枫也不知为什么，上班时老是想起闻玉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楼下的背影，以至于今天一下班，他就准点儿回了家。

九点还不到，八楼那个熟悉的窗格已经亮了灯，他记得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他很喜欢下班后在楼下站一会儿，看看那窗格里透出的光。偶尔，窗户会打开，她会站在窗边同他招手。

腻了乏了麻木了，理由很多，但不够充分。

“让他走，他会伤害你。”

“我不要，我不想这样。”

这栋楼的隔音不好，走出电梯他就听到了低沉又模糊的话声。

“离开他，他会伤害你。”

“你闭嘴……我……”

细碎的呜咽，是……从他们家传来的。

“闻玉，”他几乎是连推带踹开了门，钥匙差点断在锁孔里。闻玉安安稳稳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转过头看他时一脸惊讶与迷惑。

“你疯了？”太久了，棘刺生在身上成了习惯，所以出于本真的情绪很快隐去。

林枫拔了钥匙关了门，坐到沙发上，半晌没说话。黑影，他确实看到了黑影，但一闪而逝，以至于他又怀疑是他进来的太急，一时被落地灯的光晃盲了眼。

“刚才在和谁说话？”他揉了揉眉心，扯开领口，咕嘟嘟灌了杯冷水下肚。

闻玉反问，“你不在，我能和谁说话？”这房就他们住，她刚才也没打电话，能和谁说话呢！

“我在外面，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晚上没来过什么人？”林枫瘫回沙发上，长舒了口气。

“林枫你什么意思？”闻玉现在倒是真觉得他疯了。

“你，”林枫确实没考虑到这层意思，但也烦待解释，坐了会儿起身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闻玉已经睡了。

他把她抱进卧室，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灯灭时，闻玉睁开眼，眼眶有些酸。

这夜，她梦中白雾缭绕，有人在雾里说“其心反复，不堪长久，不可耽溺。”话音才落，雾色如墨，向她侵袭。

林枫怎么都没想到闻玉会先提分手，他象征性的挽留，她干脆决绝。

“你认真的？”他最后问，她的答案是点头。

“好！”

永远是四年零十六天。

闻玉早已将自己的东西打包，车一来，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搬干净了。

没有道别，她走时也没回头。四年前，她性格就这样干脆利落。四年后，壮士断腕，她未曾变。

新租的屋子不大，但采光极好，闻玉收拾整理完站在窗边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时，瞟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急，于是就着窗口朝那女道士“喂”了一声，但对方显然没听见，等她跑下楼，又不见了人。她抬起手腕看着悬在腕上的那块玉，有些失神。因为惦记着把玉还给她们她才一直贴身带着它，但她记得，这块玉最开始……似乎没有这样通透，而居中的那一线绿痕更是不存在的东西。

小时候曾听奶奶说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机缘，这玉是到了她身边才发生这样的变化，或许便是她的机缘，那她倒也不必再执着于还玉。

只是不知道，那女道士身边的小女孩儿去哪儿了！

人行道的林荫下，小玄停下来问三十三，“她身边的那个东西去哪儿了？”

三十三道，“走了。”

“被你给的那块石头赶走的吗？”

三十三摇头道，“是她自己送走的。”小玄还想再问，却听三十三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那座广播电视楼高百丈，是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人站在这样的建筑脚下，像蚂蚁游走在狮子爪边。

“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去了，林枫不是有女朋友吗？”望着林枫和苏小薇结伴走出大楼，角落里那吞云吐雾的人发出了疑问。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你知道台长的女儿吗？林枫半年前就和人家搭上线了，还有十七楼那个女主管。他呀，指不定外面还有多少花花草草。”

“真是好本事，苏小薇要倒霉咯！”

“呵，你以为苏小薇又是什么干净货色。”

烟气弥散开，扭曲了聚在雾堆里的五六人影。

小玄和三十三未曾多看那些人，只望着走远的那一男一女，以及他们身后相随的两个可怖怪影。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小玄问。

“暗鬼，”三十三不再卖关子，“暗鬼非鬼，因疑而生，不为凶祸，时时影随。”

暗鬼不会杀死谁，却会一直跟在人的身边，有它在的地方就有疑虑、猜忌与痛苦。

“暗鬼此类，世人身边常见，看到了也不用在意，不必去碰。”

小玄惊讶的抬头望着三十三，她这是在叮嘱她吗？

“三十三，其实你是不会管这些事的是吗？”远离那栋大楼时，小玄忍不住打破沉默。

“嗯。”

“那你为什么送她石头？”

“因为当时想那么做。”

“三十三，如果，”小玄站在原地，良久后才问，“我当时没有拉住你，你会走掉对不对？”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