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日,宜徙。
今天是劳远荣出狱的日子,出狱前他向狱警申请了一次理发,狱警不解:“你小子都要出狱了,还剪什么?”
劳远荣摸摸自己的头发茬儿,笑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头开始嘛。”
狱警拍拍他的肩,“有觉悟。”
可不是有觉悟嘛!没有觉悟他也不可能在狱中争取表现,把六年的刑期减到三年。三年光阴呵,磨平了他身上的棱角,压灭了他心中的不甘。
“走之前把这个月的读书会主持了,”狱警说完,又颇为遗憾地感叹,“唯一一个知识分子走了,这个模范监狱今后怎么建设哦!”
劳远荣陪着笑答应着,不该他接的话一句不多说。进来那年他大学刚毕业,比起铁窗里小学、初中学历的犯人,确实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
不过他并不是这里学历最高的人,据说楼上顶层的单间里关着个诈骗犯,国内国外的名校都有留名。
但是,学历再高,进了监狱又有什么用,监狱里什么样的知识分子都是犯罪分子。
幸好,他劳远荣今天出去了就不再是犯罪分子,而那个诈骗犯,还要带着这个标签继续十年。
正午,阳气盛,宜行。
劳远荣主持完读书会,有几个书友来向他道别。
“你小子出去了就别再进来,再来可不一定遇到我这样的大善人照顾你。”王宇进来前是夜场的打手,兼职贩du,力气大脾气爆。劳远荣最开始进来时,确实被好好照顾过几次,不过知识分子嘛,后来靠着智慧融入了小团体,过了两年多太平生活。
“早就知道你蹲不了多久,出去了好好做人,你还有的是机会呢!”刀疤唐,割了人的头,二十年刑期,刚蹲满四年零八天。
坑蒙拐骗的,杀人放火的,监狱里再喜欢读书的人,也都是不干净的人。劳远荣将他们的恭喜祝福一一笑纳,最后走出监狱大门照到阳光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啐了一口,不针对好心的狱友,只当是把晦气甩在身后。
那不见阳光的小牢房里,无聊的犯人们以他为话题消磨了一顿饭的功夫,诸如“老子到今天还搞不清楚那小子犯了什么罪”“那脸白腿细的,能犯什么罪,顶多不过砍了个把人,没砍死的那种”“不见得,人不可貌相”“狗屁,犯大事儿的能跟我们一个牢房”。
正午的太阳晒的人头昏脑涨,劳远荣打了个车坐到闹市,他有个姐姐住这儿,出狱前打过招呼要去投奔。
虽然才三年,可监狱里和监狱外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此时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噪声让劳远荣直犯恶心,在他扶着路边的水泥柱子干呕时,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子好心递给他一张纸,“你没事吧!”
阳光太强,劳远荣没看清女孩儿的长相,不过他这时也不在乎帮他的人长什么样,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是,她没意识到他是个刚出狱的罪犯。
斑马线对面的绿灯恰好在这个时候亮起来,女孩儿走了,劳远荣也跟着走向对面,他想自己应该上去说声谢谢。然而下一瞬,粗重且尖锐的鸣笛声填满了他的耳,炫目的白光充斥着他的眼,他最后的意识,是白色的庞然大物轧向自己的画面。
尖叫、呼救、警笛……街头一时乱作一团。
有目击者在网上发言称,正午时分一辆满装沥青的施工车轧死了闯红灯的青年。当晚的新闻快报则向市民报道了一则好消息:被施工车轧成重伤的男青年经医生抢救保住性命,遗憾的是因为长时间被沥青包裹,青年腰部以下肢体全部坏死。
傍晚,事发地已恢复了平静,一个穿灰布袍的女道士与一个穿白裙的女孩静静站在路口,在夜灯初亮的那一刻,女孩儿身体里溢出一丝微弱的白光。女道士将白光拢入手中,轻叹道,“我没想到最后一刻你会改变主意。”
“真人想不通吗?”那抹白光陡然化为模糊的人形,发出粗噶的声音。
“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让他死,”白裙女孩儿忽然抬起头,一口天真无知的童音。她过大的黑色瞳仁在路灯照耀下折射出诡异的光,看得人心底发寒。
“罢了,你可还有其他心事未了?”白影未回答之前,女道士却已经开口。
白影不说话,发出了刺耳难听的笑声。
“那便去吧!”女道士一挥手,白影化成她指端一缕白线,而后慢慢被她注入白裙女孩儿额头。
白裙女孩儿瞬时僵立,半晌后呼出一口浊气,她原本有些朦胧的身影似是清晰了一些。
“三十三,”白裙女孩儿语气有些懊恼,“你为什么不让她说。”
女道士望着阴云笼罩的天幕,道,“人有三魂,一曰身,二曰意,三曰气。三魂去其身,枉留意与气,利欲塞心而无力抒,这才是真正坠入人间地狱。”
要让一个人痛苦,有比杀死他好得多的办法。
女孩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惋惜道,“只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三十三道:“那种脏东西,永远别用,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好吧,明白了。”女孩儿无所谓道。
怪异的她们慢慢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专注前路的人们,似乎丝毫未曾注意这两个与都市景象格格不入的人。
“你看,今天出车祸的这个竟然是几年前硫酸案的那个大学生,”等红灯的女人将手机递给同伴,指着新闻报道中刊载的车祸主角照片说。
“真是活该,报应。”
报应吗?报应靠天道,天地不仁,何来报应。
这一天,多云转雨的天气,出狱4人,只有劳远荣一人看到了阳光。
所谓怨气障目,眼见虚像,为鬼身引,则入死门。
不过,有人愿意相信报应,也并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