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再次进门的两人。

后一个进来的“条子”，面色似乎更沉了些，一看就心情不咋样，但只是除了更有威慑力外，同先前见到的那帮没啥两样。

至于那个戴眼镜的，从头到尾没任何变化，依旧遮着半拉子脸，总觉得在笑。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们继续？”

晏景医问。

……这态度完全不像是在对着个犯罪嫌疑人说话。

周中正眯了眯眼，想透过对方那双墨色眼眸中看出些什么。

显然，除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什么也没看出来，这对他而言，倒是更勾起了些兴致。

顶多只是“条子”的另一种审讯法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周中正这么想道，也自是不会太看得起对面，便自顾自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喂，问这么久，老子累了，不是很想说。”

是“不是很想”，而不是“不想”，说明结果留有余地。

沈衡翳眼睛转了转，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周中正泛黄的手指。

那是久经烟草熏染的痕迹。

审讯过程中，适当满足受审者的一些要求，的确能提高审讯效率，不过…嫌疑人向警方提要求这事，容易使警方处于被动状态。

沈衡翳想了想，并没立刻拿出烟，正琢磨着怎么调换角色，身旁的晏景医就已经开了口：

“周先生倒是提醒了我，是挺晚了，想来您本就不是警方的第一嫌疑人，您的口供，确实不急。

这样吧，您先回去休息，既然在这住过一夜，那您应该知道，我们局里的条件不差，等您睡醒了，我们再继续。”

他的话中带着几分气音，显然带笑，旁人眼中或许只是在友善表达歉意，倒了周中正耳里变成了赤裸裸的不屑。

——他说不急，那不就是我不重要的意思？

周中正顿时血气上涌，肉眼可见地刷红了脸，原先放宽的手再次不自觉紧握起来。

晏景医却面色不改，露出的双眼微勾，仍像带着抹消不去的笑，甚至真的又收回笔站起身，准备出去。

来不及多想，周中正怒气上头，直接挣扎着想起身，朝着晏景医的方向咆哮：

“回来！老子没说不说！”

晏景医并没闻言便转头，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是轻飘飘地答道：

“啊，是吗，看来我误会周先生了，抱歉。但我确实不想问下去了，毕竟……您的口供对警方来说确实没用。”

他的尾音有意拉长，显得整句话都像在敷衍，却又在最后“确实没用”四个字上咬字极清，全数灌入周中正耳中，叫他又急又气，几乎是对方话音刚落，便紧赶着喊道：

“有用！肯定比姓吕那玩意有用！他妈的，你他妈给老子回来！”

粗暴的辱骂声又是回荡在整个审讯室，晏景医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耸了耸肩，施舍般撇眼，回了周中正一个眼神。

正当周中正同他大眼瞪小眼一阵，刚想再次发作时，晏景医便回过了身：

“是吗，那么…我很期待您的表现，或许，您现在需要来根烟？”

看来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

沈衡翳在一旁看完这一出，没等他抽手，便见晏景医从自个兜里掏出一包烟。

原来这烟是这么用的，怪不得这人闻不得烟味还随身带着。

周中正恍惚地接过烟，闭眼吸了口，他平常都只吸二手烟过把瘾，这会嘴里叼着的这根，味挺纯，比二手烟吸着痛快多了，明显是好烟。

他享受着烟味通过鼻腔的滋味，慢慢睁开眼，着实精神不少。

晏景医转了圈手上的笔，见差不多了，再次开口：

“那么，我们接回话题。

既然你说，是你动手杀死了宋函英，可是，在刚刚到言论里，我看你对她的评价很高啊，究竟是什么，让你萌生出杀死她的想法？”

周中正夹着烟，低头又吸了口，灰白烟雾渐渐从口鼻中流出，他砸吧两下嘴，再抬头，眼里那股子痴迷劲逐渐消散，皱着眉，竟呈现出一种堪称痛苦的神态：

“我本来…不想杀她的。”

2018年6月29日。

春夏秋冬又是一个轮回，转眼间，他已经在一中干了一年保安，这意味着…他认识她已经足有一年。

周中正抱胸同往常一样靠在铁门旁，嘴里还叼着根未燃尽的烟，今天是高一放假的日子，上午就要放门，考铃刚响完，时间差不多了。

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早点出来。

他夹着烟又深吸一口，瞥眼瞅见门口人群中的中年男人。

这是宋函英她爸，寒假放假那会，他是听着她喊的，错不了。

那会也差不多是这时候……

周中正往保安室里探头，又看了眼钟表，确实差不多了。

学生陆陆续续领着大包小包东西出来，他时不时大声呵斥试图进来的家长，眼睛却一直往校内张望。

该出来了吧。

人员逐渐密集，他身形矮小，只得颤颤巍巍踮着脚仰头瞧，几乎全部的重力都转移在了正常的脚上，很快便觉得发酸，不得不不甘地收了回去。

“函英，你确定是选全理了对吧？”

人群中传来模糊的对话，只隐约听着个名字，周中正顿时又打起精神往里头瞧。

“嗯，我初中就想好了，我要学医，考医科大。”

声音越发接近，全数入了周中正的耳。

宋函英的身影逐渐在人群中变得清晰，她似乎只光顾着和同伴聊天，途径周中正的时候没有同往常一样问好，如同没看见般径直走过。

他直直愣在原地，周围环境在他耳边顿时沉寂，唯有宋函英方才那句话一直在脑中重复。

医科大？什么医科大？

她想去那？

医科大在哪，离这近吗？

她也要离开我吗？

……

“我家里边没电脑，我也不想花冤枉钱买啥智能手机，就等着学生上学了，我回保安室查去。”

一通话下来，手中的烟早已烧尽，周中正把玩着手里熄灭的烟头，低头并没瞧面前的人，正说着话，忽地便笑出声：

“呵…呵呵…什么医科大，借口，就她妈的是借口。她就是想抛弃我！她和她们都一样！都一样！”

他不顾手上扣紧的手铐，挣扎着把整个身子狠狠砸向椅子，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吼叫，双眼许是充血而变得通红，面目扭曲得叫人忍不住发怵。

沈衡翳当即喊人进来把他控制住，转头刚想开口，便见晏景医已经收拾好东西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脸上的口罩：

“那么，今天的审讯结束，感谢您的配合。”

接着便在他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还真是从头到尾没一点按着警察的方式走。

沈衡翳抽了抽嘴角，见对面又发出动静，赶紧转回注意处理这边的烂摊子。

好在从审讯开始起，等在审讯室外的人员就多，一有乱子恰好凑的出人，不用他过于出力，很快便脱了身，朝晏景医离开的方向追去。

对方像是料到他会跟过来，步子放得比往常更慢，直到两人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便停下动作，偏了偏身子，没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他。

如果没猜错，这是在等他说话。

沈衡翳猜测，而后便如对方所愿地开了口：

“周中正这反应不正常，我是说，他真的不是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么？”

他尽量说得委婉，实则概括起来，也不过一句：他是不是有精神类疾病。

晏景医望着他，停顿得并不久，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沈队长有没有见过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沈衡翳一顿，一时不理解对方问这话的目的，也不晓得对方到底是希望他见过还是没见过，还是选择如实回答：

“没有。”

他依旧没有在晏景医脸上看到任何表情，虽然这也许与对方大半张脸被遮挡有关，但他能确定，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从头至尾都是平静的，宛若一潭死水，丝毫不起波澜。

晏景医微微张口，最后还是在脱口前收回声，转而变了话：

“你会这么想，倒也正常。”

走廊的灯光投在两人身上，在沈衡翳视角中，晏景医眼下被投罩出一片阴影，显得更加意味不明，他听到晏景医略带疲惫的声音轻轻接道：

“变态人格的问题，确实会在某些心理方面呈现，但也只是个体某一方面的人格变异，并不是各方面，不同于整体性的精神疾病，他们是单一性的心理变态。”

他的声音相较于方才的审讯，更多了份漫不经心，分明在讲些严肃的内容，在他口中却又变得仿若场普通的聊天。

“周中正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并不存在认知障碍，如果你想问，他甚至能明确给你分析出自个的行为后果。

简单地说，变态人格，并不等于精神病。”

同样说明，他具有刑事责任能力，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沈衡翳承认，他的确有这方面顾虑。

毕竟是第一次接手这种类型的嫌犯，从前他也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案例，转为现实，难免不安，对方的答案虽然他先前就清楚，但听他字句分析一通，确实安心不少。

晏景医抬眼瞅着对面这人的变化，自然清楚这人不是不明白，估摸着是没这方面经验，拿他寻个心理安慰来了，现在安慰有了，他也懒得再计较。

手表的指针还在往时光更深处探，如果今天再加班加点，明个儿估计就能给周中正的审讯画个句号。

他回过身没再继续理会后边的人，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亏，迅速分析了一通对方无意的话，开口朝身后故意道：

“沈队长，我说过，多点信任。”

沈衡翳这会刚得到心里安慰，还没轻松多少，闻言又立刻僵住。

什么意思？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刚刚自己说的话，还有晏景医一开始问他有没有见过精神病的说话调调……

操…他不会是误会成我是在质疑他分不清精神病和变态人格吧……

他真没这意思啊。

沈衡翳深觉冤枉，奈何晏景医已经走远，这时候追上去又显得太过刻意，只得先把这事放放，随即打开手机，看了眼上边发来的信息。

法医室的门被急促扣响，还未等里面的人回应，沈衡翳便迅速打开门跃了进去。

好在法医室没那么多规矩，温澜沉坐在位子上抬头看了眼，并未在意，只是将手底下的尸检报告移了过去。

“怎么样？”

沈衡翳大踏步过去拾起报告，期间不忘问道。

“我们给第五起受害者做了更细的尸检，包括精斑预实验。”

恰好这时，沈衡翳看到了报告上“阴/道出血，内侧表皮擦伤”一栏，气氛顿感沉重。

“……结果如何？”

“精斑检测试纸两条杠。”

也就是说，存在精斑。

宋函英遭遇了性侵。

谁干的？周中正？

可如果是周中正，他应当不会不拿这事出来炫耀，温澜沉也不可能这么着急让他过来，其中必有隐情。

沈衡翳开口让对方继续，温澜沉却没再将注意朝向尸检报告，而是点开了自己的电脑：

“看。”

沈衡翳绕桌走过去，看到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段监控录像——

宋函英失踪前的一中校门口。

他顺着温澜沉指着的方向看去，在保安室门口的另一侧，靠墙的一端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小，身着保安服，用手紧压着帽子，时不时朝校内张望几眼，不像是管秩序，更像在等什么人。

这体型看着与周中正有几分相似，但录像中，这人会活动几步，两只脚都是正常的。

忽然，这人像是注意到什么，不再闲晃，朝监控死角处的小巷跑去，也就在这时，他不经意回头看了眼，恰巧让监控钻了空，拍到了全脸。

摁停录像看清后，沈衡翳顿时冷下脸，不禁冷哼——

吕成才。

作者有话要说：二修记录:

2023年9月3日，一案第十七章二修。本章主要修改的是分段问题，以及少许同义词的变化，无伤大雅，且对剧情影响无影响。

以下是一修的作话∶

第六章提到过一嘴晏景医裤兜里放着烟~

精斑预实验：男性精 斑中存在前 列 腺特异性抗原，通过这个可以确定是人类的精 液 斑，之后检测DNA就可以确定嫌疑人，主要通过精 斑检测试纸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