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淮序还以为这次出行会在师兄或是师尊那里受到阻碍，没想到师尊因为他受伤的事情心中有愧，又得到他再三承诺会把一方雪界带在身边片刻不离，加之软磨硬泡了三天，师尊竟然松口答应他外出游历。

师尊答应了，师兄也不好多说什么。拎着火光兽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簿疑反倒看上去不是很愿意。

听到应淮序说想要带他去四方国寻找修习言灵的方法，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疑惑。

“师叔为什么会想到教导我这个呢？”

这话反倒把应淮序问得一愣。

簿疑在他面前总是十分乖巧，任他说什么都信，突然问出为什么，反倒反常起来。

不问还好，一问就问到点子上。

应淮序想了想，随口忽悠道：“因为明河是一个修习言灵的好苗子。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你根骨奇清，若是不修习言灵，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就像火烷布一样，也是师叔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适合我吗？”

盛着火红布料的木托盘就放在桌案上，布匹光滑，色泽艳丽，几乎要烫伤人眼一般的红。簿疑托着布料的一角，像托着一团流淌的火。

应淮序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单独留下这块布就是为了送给明河，后来发生太多事一时给忘了，还是这次准备带明河出门，想给他做几身新衣服，这才想起来。

他依旧神色轻快地回道：“是啊。你看，多衬你。”

手里的火被攥住褶皱。簿疑心中像是堵着什么，仿佛那褶皱顺着手心蔓延到他喉间。

红衣。

言灵。

不属于他的颜色。

不属于他的能力。

却都是那个梦魇造物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们有着相同的长相和相同的身体，但除此以外，他们再没有半点相似。簿疑不愿意去思考他们之间会是什么关系，他是名门正道的弟子，而那个梦魇是自甘堕落的魔物，这一点区别就够他判断该如何对待那怪物。

至于其他，师叔不说，他便不问。

可是师叔口口声声说着厌烦梦魇、憎恶魔族，却在一步步将他变成那怪物的模样。

他不愿知道他和那梦魇是什么关系，却想知道师叔和那东西的关系。

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零星几段记忆碎片，藤蔓、血符、白皙的颈项、微松的衣带，还有逐渐向下滑去的指尖……布匹滑腻得好似光裸的皮肤。

哐当。

木托盘与茶杯碰撞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应淮序，回首看去，簿疑神色如常，胸口却明显地起伏着。

应淮序关切道：“明河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簿疑侧过头去，眼中血色即使在障眼法的掩盖下，依旧透出些许红光。他闭上眼睛掩饰，平复下气息后，才睁开眼，强撑着平静开口。

“刚刚魔剑在识海中，似有不服。”

“嗯？”应淮序心中诧异，忙在脑海里敲了一下魔剑剑灵，“小七，不走剧情的时候，就别欺负明河了。”

剑灵：【……】

*

四方国是一个神奇的国家。

或者说能在魔界组成国家本身就是一件神奇的事。

言灵术在修真界属于接近神明的力量，连师尊决真子也无法完全参透其中奥妙，但是在魔界四方国，国内近乎一半贵族国民都会言灵术。

不过他们也只会言灵术了。

言灵术似乎是他们当中一些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的能力。这些人生长着一双重瞳，当施展言灵术的时候，重瞳就会飞速旋转。

虽说都叫言灵，四方国人的言灵术只不过能用语言进行攻击，和真正的言灵有着天壤之别。

应淮序毫不怀疑簿疑能否学会言灵术，他唯一担心的是两种言灵的差异会让他的命运有所改变。他担心这一点小小变动，就会如同蝴蝶效应那般，在未来造成不可挽回的偏差。

但是目前除了到四方国碰碰运气以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四方国以北就是魔界的无尽黑暗，但在这里，日月交替和人族凡间没什么不同，国人长相穿着打扮和饮食习惯也和凡人没有差别，只有语言自成一派。

粗布麻衣的百姓支起摊子当街叫卖，劲装束冠的少年郎打马而过，赢来满楼红袖招，嘈杂的欢笑声阵阵，端坐马车上的贵女也忍不住好奇心掀开车帘一角偷觑。

一切都和人间那么相像。

应淮序喜欢这样的场景，这场景很像宗门脚下的人间城池。那是前世应淮序唯一被允许去的地方。

常年积疾让师尊对他看管得格外严格，他很少外出游玩，偶尔才能在师门照看下去山脚的人间城池逛逛。

前世每到这样的机会，他总是很珍惜。这一世因为剑冢和幽冥火接二连三的意外，导致他到现在还不曾踏出宗门一步。

再一次看见这满满的人间烟火，他一时间有些怀念。

怀念的不止是这人间景象，还有师尊。应淮序忍下心中酸涩，暗暗笑话自己，出来还没几天，竟然就开始想家了。

街上美食琳琅满目，但应淮序一个都买不起。

他们这次来魔界是瞒着宗门的，不然师尊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出来。宗门还以为他们只是在周围逛逛，故而为他准备的都是修真界的灵石。

而四方国流通的货币是一种魔界才有的矿石，灵石在这里用处不大，还会暴露身份。

应淮序花了两天时间学会四方国人的语言，他们的词汇简单，语句结构单一，倒是很容易学。

然后他便学着街边小贩的样子支起摊字，幡上写“算卦”两个大字。

他曾经在宗门脚下人间城池里游玩时就想，若是哪天他有机会过上凡人的生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怕是只能当个神算子去招摇撞骗。

不过靠什么挣钱并不重要，反正他们需要在四方国生活一段时间。机缘一半靠找一半靠等，急不来的。

应淮序的算命摊子刚开始生意一般。

他是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真去更改旁人运势会有损自己修为，何况他又不是天机宗人，也没能力来真的。

所以最多算算客人近几日吉凶，帮他们避过一些可有可无的灾祸，或是根据他那点术数皮毛，帮他们算出失物的所在。

这些影响微乎其微，倒不用担心。

他算得准，说话也好听，又总是笑着迎客，任谁见了都喜庆。渐渐生意火红起来，短短几日就攒下不少银钱。

有了闲钱，应淮序便带着簿疑去城中最大的茶馆听小曲儿。

不止是为了茶楼的茶水和点心，还为了里面流通的八卦。

簿疑已经算是和他心有灵犀，尽管在进入茶楼之前应淮序并没有和他说过自己的用意，在听到某位贵族轶事时，簿疑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细听。

那一桌人讲的是有关贵族子嗣的事情。

某位贵族常年无子，因为爵位需要继承，便从家族中过继了一个拥有重瞳的小孩子。没想到没过几年，贵族夫人怀孕了。

这本来是好事，可是亲生的小孩是一个没有重瞳的普通人，注定无法继承爵位。这本也算是两全的事情，养子继承爵位，亲子对他没有任何威胁，若从小作伴一起长大，有了兄弟之实，自然也会得到善待。

可惜亲子一出生就病恹恹的，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一连请了好几个风水师傅都说是养子八字和亲子相冲。

矛盾这就出现了。

贵族既不愿意送走亲子，也不想将养子赶走。现下暂时将两个孩子分居两地，但到底不是办法。

应淮序明白他的忌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生远，没有重瞳的贵族本就会在贵族圈子当中备受欺凌。老来得子，自然会担忧若是自己死去，留下小孩子在世间将会经历什么苦难。

这位贵族想将亲子的路铺好，这条路上一个重要角色就是他的养子。若是一直将两个孩子养在异地，如何培养感情？如何让为父为母的人相信，养子会对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会冲撞他命数的陌生人一生尽心尽力？

如果此时风水先生能解决八字这件事，可以想象，这个人将在贵族圈中扬名，从此被奉为座上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应淮序并不为了钱财名利，他只是想让簿疑多接触贵族，最好是近距离接触。毕竟只有贵族身上才有关于言灵的秘密，这几日他们接触的平头百姓们和凡人没什么不同，连一个例外情况都寻不到。

心中有了目标，应淮序便开始着手处理。

四方国鱼龙混杂，风水大师也不止他一个。加上贵族大都谨慎，没有熟人引荐，根本就不会搭理。想要打进贵族的圈子，必须要去到他们能看到的地方。

或者是他们身边的人能看到的地方。

风餐露宿了几天，应淮序终于攒够租下一处庭院的钱。

他满面笑意地和掮客聊聊天，然后就以一个十分美妙的价格拿下这处院落。

院子在这个地段算是最好的，虽说离豪门的地界差得远，但也还算不错，勉强称得上一句清贵。

院中草木茂盛，虽说因为许久没有修剪而稍显凌乱，但并不破败，显然前任主人有好好规划过。

应淮序带着簿疑在新家中逛了一圈，看着满地杂草，笑问道：“魔界向来对修真界心存忌惮，我们来时虽说已经做好隐蔽的手段，但是若言行举止稍有不妥，还是很容易露馅。明河猜猜看，我们现在和周围那些宅子里住的四方国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簿疑想了想：“安静。”

应淮序赞赏道：“没错，咱们这里太安静了。贵族都是前呼后拥的，两个人怎么能称得上是贵族？”

他取出乾坤囊，从中掏出那块巨大的帝流浆。这东西一直放在他库房中，这次出行前还好带上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察觉到他的意图，簿疑眉心微皱，攥住应淮序的手腕。

“师叔。”

“无妨。”

应淮序拍拍他的手背，“反正我留着也没有用。”

簿疑拦不住他，只得松手。

应淮序以指为剑，划下一小块帝流浆，将那方金光滟潋的小黑石块攥在手心捏碎成齑粉，然后松手，黑金色的石粉纷纷落下，随风飘散至院中植株的身上。

沐浴着金粉的草木纷纷舒展茎叶，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他们真的活了过来。

月之精华源源不断的滋养下，枝头上娇艳欲滴的花朵幻化成美丽的女子，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色，碎金石粉沾染上华丽的衣裙，有如神仙妃子。这一排排美人向应淮序恭敬地行礼：“愿为真君女婢。”

廊前翠竹变作孔武有力的年轻儿郎，门边松柏化作面色肃然的中年人。刚幻化成人的茫然退却后，他们纷纷跪地参拜：“愿与真君为侍。”

黑金石粉仍在风中洋洋洒洒，将阳光折射出迷离的光辉。躲在角落的飞鸟走兽此时也忍不下去，跑出来吸收这难得一遇的月之精华。

檐下家燕褪了叽叽喳喳的鸟鸣，再出口时声音如珠似玉，提着黑白二色的衣袍跑去当门房。池中锦鲤一跃而起，落到地面上已经化成眉间一点红痣的小童，捧来笔砚愿作书童。高立于叶尖的螳螂双翅垂落化作长袖薄纱，奉上手中长刀甘当护卫。

这一片被金粉覆盖的、绮丽奇幻的美景之中，水池角落里一朵青莲悄然绽放。佛息淡然，令欢欣吵闹的精怪们也安宁下来。

他们纷纷朝两边散开，于是应淮序便从他们让出的小道中看见了来人。

一身青色衣裙的女子容貌昳丽而神色庄重，在满院花朵变作的精怪中仍清丽脱俗，不可方物。幽幽莲香自她行动时逸出，令人神清气爽，沁人心脾。

她朝应淮序盈盈拜下，声音也清灵似荷叶上露珠滚动。

“真君大恩，无以为报，愿做真君侍女，任凭驱使。”

作者有话要说：小七：你清高！你让我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