簿疑起先还有些担忧，害怕是师叔化形出了什么差错，左右检查一番后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应淮序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之前一直十分笃定自己一定能化蛟，并且为此做了完全准备，池子恨不得能挖穿三个宫室。然而他现在化形成一只白猫，体积还没有前世蛟龙的指甲大。

他现在就像是落入大海中的一粒白芝麻。

应淮序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簿疑掩下嘴角轻笑，将白猫抱进怀里。他缓缓游上岸，用布巾擦干净白猫身上的水分。

浓密的白毛沾水后粘成一绺一绺，看起来分外可怜。簿疑正想伸手用灵气烘干毛发，白猫却一下子钻进被子中，怎么也不肯出来。

簿疑劝了两句，白猫不听，只得升起一个小火炉放在床边，随后告辞离开，把空间留给无法接受现实的白猫师叔。

然而向来以不拘小节著称的应真君，这一次久久没有缓过来。

一连好几日，应淮序闭门不出。

茶不思，饭不想，整日窝在床上，用被褥将自己团成一团。山下蓝蝶飞回好几只，在寝宫门外日夜盘旋，他一只也不肯理会。

更是谁也不肯见，不仅不见簿疑，连满宫傀儡仙侍也不愿意见。

望舒宫外久久没有收到回信的师弟师侄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递上的拜帖也如石沉大海，他们察觉到异常，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直到有人大着胆子去竹阁拍门，把正闭关的林沉风叫了出来。

没想到连林沉风也吃了个闭门羹。

决真子笔下一顿：“连你也不肯见？”

“是。”林沉风皱眉，“师弟到底怎么了？”

决真子放下笔，没有回答长徒的问题，只是道：“你不必管。”

寝宫外，决真子轻敲木门。

“云儿。”

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决真子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让云儿受这样重的伤，都是为师无能。云儿怨我吗？”

应淮序再怎么要面子，也不可能看着师尊这样低三下四而无动于衷。他一甩尾巴把门上的禁制解开，但仍然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决真子关上门，来到床边坐下，在锦被鼓鼓囊囊的一团处轻轻戳了戳。

“我给云儿带来一个东西。不想看看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决真子耐心地等着，良久，被子里终于探出一个猫猫头。

几乎是在看到决真子手上那东西的一瞬间，一双猫眼就瞪圆了。

那是极为漂亮的一颗珠子，外表莹润，触手生温，内里雾蒙蒙一片，像是在下雪。此时正在决真子掌心滚来滚去。

应淮序按捺不住本能，朝那颗珠子挥了下爪子。随后便觉得自己这行为等同于“兽性大发”，于是羞愧地重新缩回去。

决真子隔着锦被摸了把那柔软的隆起的一团。

“此物名叫一方雪界，是为师的识海化境。修士神魂真身都能容纳，还能凭空造物，如同在自己的识海一般。本来是想等云儿伤好之后，便让你拿去玩的。”

应淮序窸窸窣窣钻出被子，惊讶得连胡须都微微上翘。

“喵？！”

师尊将识海拿出来给他……玩？

“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在里面留下了一道禁制，会在云儿受到重伤的时候触发，将伤害云儿的人关进去。”

应淮序抬头去看师尊的眼睛。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好相貌，神色却略微疲惫。

他自从受伤以后，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然而师尊一直为了他的伤势殚精竭虑，又何尝睡过一个好觉呢？

应淮序将雪珠子推回去，摇头严肃地喵喵喵。

——弟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这一次的事情是弟子大意，我向师尊保证不会再有下次，师尊不必如此为我付出。师尊，为何不能多想想自己呢？

决真子微微一笑，伸手抚摸了一下白猫左耳尖上那撮血红的聪明毛。

“为师只求自己心安。云儿不愿帮师尊的忙吗？”

几乎是略带乞求的声音，应淮序只在小时候不肯吃药的时候听过师尊这样说话。每一次他都会败在这样的声音下，这一次也不例外。

白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爪子将雪珠子刨进怀里。

他垂头丧气地喵了一声——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师尊身边让师尊保护。总有师尊照看不到的时候，若他真的身死，师尊未必还要追到黄泉碧落将他拽出来吗？

决真子眸色微深：“云儿不会死的。”

“喵？”可是修行一途总会有意外，万一他某日真的殒命呢？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师尊骗人。”应淮序打断决真子的话，“我记得师尊曾经说过，地府千百年前就已经化作虚无，凡人灵魂自那以后，一旦离体便会自动进入轮回池，不必再由鬼差押往阎罗殿。地府都没了，又哪里来的黄泉？何况，修士一旦身死便是魂飞魄散，除非修佛，否则不会有转世的机会。便是黄泉还在，又能怎样呢？”

“为师总会有办法。”

应淮序心中缓缓叹息一声。

是啊，师尊总有办法。

他的魂体不相匹配，师尊就寻来已经数千年不现世、几乎快要成为传说的返魂香；他的血脉不纯，化龙必成死劫，师尊便找来世上仅存的烛龙收为弟子，只为有朝一日剥皮取骨。若不是为了不引起簿疑的怀疑，恐怕在他龙鳞受损的时候，师尊会立刻将簿疑的鳞片拔下来。

可是，就算师尊将大把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用在他身上，他仍旧是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前世男主的龙骨龙角也没有还他一具健康身体，他仍旧需要汤药灵石续命，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喵？”永远这样吊着我的一口气，师尊不累吗？

决真子手指温柔抚过他颊边的绒毛：“有云儿相伴，怎么会累？”

“若我累了呢？”

“……云儿！”

应淮序还是头一次听见决真子这样严厉的语气。

他无奈中低下头，半晌抬头笑笑：“只是随口一说，师尊别在意。”他不愿再惹师尊生气，移开话题，“话说一方雪界这个名字是谁取的？真有意思。以前不知师尊取名字原来这样厉害。”

决真子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考虑是否要顺着小徒弟的意思将之前的谈话揭过不提。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回答：“是故人所取。”

听见故人二字，白猫耳尖动了动，微微来了兴致：“莫非是画中人？”

决真子的眼神蒙上一层意味不明的阴翳：“是。”

应淮序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是师娘吗？”

决真子没有回话，他看向窗外的枳椇树，静得如同一尊冰雕。

完了，师尊不肯回答这个问题。这说明什么？这是爱而不得啊！

应淮序实在想象不出这天下间谁能让决真子爱而不得。以他师尊的绝世姿容和无上修为，有意之人应当如同过江之鲫。面对师尊这张脸都能张口拒绝的人，一定是瞎子！

应淮序换了问题：“那……我认识吗？”

决真子这回动了。

他看向应淮序：“你认识。”

应淮序暗自腹诽：不，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能同时拒绝堂堂正道魁首、剑道至尊以及第一美人，这得是神仙才能狠下心来吧？

等等，神仙？

他好像还真认识一个疑似神仙的人。再想想那位的修为地位容貌，似乎和师尊也不相上下。

应淮序仿佛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还真别说，除了没有头发，莲月尊者的确和决真子很相配。这个人常年隐居，唯有上次寿辰宴才第一次露面，一来就和决真子阴阳怪气互损一番。试问天下间还有谁能让一向宽和的决真子动怒？又还有谁能在和决真子吵架后毫发无损？何况他还知道师尊画卷中的秘密，显然和师尊私交不浅。

而且，莲月空这名字取得真不错。

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太对，莲月尊者上次来时明显不带什么好意，而师尊的厌恶也溢于言表。一对有情人何至于相爱相杀到这个地步？

总不会是因为头发的原因吧？

一人修佛，一人修道。一人落发，一人束冠。这才分道扬镳的吗？

猫的脑容量太小，应淮序才开始思考就觉得脑子已经乱成浆糊。

他甩甩脑袋，清醒后半是惋惜半是安慰地对一言不发的师尊说：“天道对有情人总是如此苛刻。大概天道也爱嫉妒鸳鸯吧。”

他这话是用来说笑的，却让决真子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听见万年前也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

“您为何对我们如此苛刻？”

他勉强稳住心神，一旁的白猫察觉到异样，“师尊？”

决真子下意识抬头，眼眸中还有未曾褪去的忍痛和……惧怕。

应淮序惊异地看着师尊脸上那丝惧色，他从没见过师尊以前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时间他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良久，他才能说得出话：“师尊，您不舒服吗？”

决真子已经恢复平静。然而之前的谈话似乎还是给他带来影响，他没有否认，微带歉意说：“有些头痛，明日再来看云儿，好吗？”

“师尊快去休息吧。您事务繁多，忙不过来的话，其实不必来看弟子的。”

决真子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承诺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见应淮序应下后，他才匆匆离开。

目送师尊背影消失在回廊，应淮序收回视线，爪子无意识扒拉着雪珠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放任兽性大发。

他心中其实有很多疑问。

他素来只知道自己是龙子后代，但并不知道母亲是哪一族中人。这次化形成一只白猫，显然他残缺的那一半血脉来自猫妖。

师尊并不意外他的原形，说明师尊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什么前世一直到死都没告诉他呢？还是说，师尊早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簿疑身体里的龙角龙骨视为所有物，故而认为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所有疑惑都被应淮序咽回心底。

既然前世不知道，那么今生也不该知道。

决真子离开后，一直坚守在外面的林沉风上前，还不等踏进门槛，门就在他面前合上，差点撞他一鼻子灰。

应淮序冷漠无情地重新打上禁制。

在师尊面前出丑就算了，别的人想都别想！林师兄也一样！

林沉风在门外默默站了一会儿，明白师弟不会再打开门后，便道：“我明日再来看望师弟。”

随后便欲转身离开，看见角落里的簿疑，他微微拧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心中担心师叔伤势，相求见师叔。”

林沉风冷笑：“他连我都不见，还会见你？”

说罢，便挥袖离开。

簿疑仍站在角落，看着自己名义上真正的师尊离去的背影。

他这位师尊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师祖决真子还要自负。若是换做决真子在这里，还会把他赶走才会放心离去，但是林沉风毫不在意他的存在，料定应师叔不会放他进去。

料定应师叔心中他不及林沉风。

林沉风是对的。

簿疑看着那扇门。他们在门外说话的时候是正常音量，并没有避着门里的人，里面的人会听得清清楚楚，但是直到现在，那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识海中魔剑上的宝石一闪一闪。

嫉妒。

傲慢。

这两种恶念真是可怕，明明得到的已经够多，可还是不知足，还是妄想更多。

还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