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中师叔已经为我加冠。”
“应师叔为你加冠?那我也要应师叔加冠!”
赵浩渺顶着老父亲怒目而视依旧顽强地扭头看向应淮序,赖皮道,“应师叔要是厚此薄皮的话,我就在望舒宫中撒泼打滚,直到师叔答应。”
应淮序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见赵浩渺真的要往地上滚了,才忍不住破功露出微笑。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那就明天!”
“何必这么着急,明河……”他转身正想劝簿疑再行一次加冠礼,毕竟之前那次实在像是儿戏,却见到簿疑躬身对林沉风行礼。
“师尊,弟子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林沉风很满意他的识趣,冷然道:“下去吧。”
簿疑转身时略有踉跄,脸色也比来时更加苍白,应淮序不免忧心,在他退下前多叮嘱了一句。
“明河,好好休息。”
“谢师叔关怀。”
应淮序有心多说几句或是留他下来查看一下伤口,但是师兄就在身旁,他不好再做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簿疑离开。
簿疑提步走出房间。
堂内的气氛并没因为他的离去就降下来,他还未走出几步远,身后就传出阵阵欢笑声。
似乎谁也不在乎刚刚有人离去。
胸膛处的疼痛加剧,欢声笑语听在他的耳朵里,有如魔咒,钢锯一般摩擦着他的大脑。
——至少要坚持到自己的房间。
像以往每次被欺负了独自走回房间一样,这一次他同样撑住了自己的尊严,毫无异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进门他就再也撑不住跪下来。
识海里的魔剑被他压抑得十分不满,此时见他露出破绽,就立刻冲出识海。
它收敛着没让魔气四溢引来别人侧目,但在嘲弄的嗡鸣声,承载于剑灵记忆里历代主人的往事走马灯一样入侵簿疑的脑海。
整整一夜,那片记忆的汪洋强大而血腥,拼命顽抗也只能勉强保持清醒。
无非就是杀人、杀人、杀人。
满目的鲜血,满目的红。
他强行压制魔剑,想要将它收回识海,然而一整晚的消耗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而稍有松懈,魔剑便抓住机会,剑灵瞬间膨胀数倍,一道尘封的禁制被陡然暴涨的魔气冲开。
漫天血光中,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长着而他一样的脸,头上却生着殷红如血的角。有人残忍地活活剥下他的角和脊骨,然后冷漠地将他的身体踹开。
他疼得冷汗涔涔。在这猛烈的、感同身受的疼痛中,他看见那个人满身魔气。
血色的角,黑色的魔气。
他果然是个魔物吗?
变成魔物,就会被这样抛弃吗?
不。
这是幻象!
师叔说过,魔剑认主,不是是他的错,而是受前人连累。他不信面前这幅景象会是真的,这一切一定都是剑灵的阴谋。
他不是魔物,也不会入魔!
簿疑咬牙,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想要拿着剑去找应师叔。但是他被狂风暴雨的魔气压着,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勉强不翻倒就已经是难如登天,更别提其他。
他连门槛都跨不过去。
不能被魔气吞噬,不能让师叔失望。
识海里明河碑上的刻字爆发出猛烈光芒,让魔气有片刻凝滞。簿疑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翻过门槛后,身上潮水一般的重担瞬间卸下。
簿疑躺在门边。天边已经大亮,远方某处散逸出点点金光,古朴的钟磬声在上空飘荡,似乎在举行什么隆重仪式。
乐声终止,簿疑起身想要去见师叔,却在下一刻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与剑冢中如出一辙。
握着剑柄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直到手中重剑受不住疼似的,突然猛颤了一下。
簿疑回神,低头看去。
靠近剑柄处的第一颗黑色宝石发出血红的光芒。又是红色,又是这般不详的颜色。在无穷无尽的记忆碎片中,簿疑看见了它的释义。
第一原罪,嫉妒。
历经一夜斗争,已经耗尽力气的剑灵发出虚弱而愤恨的嘲笑,令人头疼的嘶鸣声中,簿疑不堪忍受地闭上眼睛。
他的确在嫉妒。
嫉妒应师叔的温暖不会只给他一个人;嫉妒应师叔的赐名之恩不止他一个人能拥有;嫉妒他视若珍宝的,别人视之不过寻常。
扶着门边的手突然泄力,原本想要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奔向师叔的念头也被突兀地压制。
周遭魔气渐渐平息下来,但是簿疑没有继续前进。他在门边坐下,伸手扯落发带。丝绸在手中颤抖不已,可还是被坚定地一圈圈缠在剑身上。
师叔曾说他,至诚至善。
故而即使他将魔剑当做本命剑,也仍旧相信他能依从本心走上正道。然而现在的他和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从来只是一个品行不端、居心不良的小人。
他在嫉妒。
他不知道能如何解释这份卑劣的情绪。
剑灵附在他耳边发出嘲弄的尖笑,怂恿道:
【嫉妒吗?恨吗?去杀了他吧,去把他们全部杀了吧!】
发带绕过最后一颗尚且暗沉的宝石,然后被扯紧,牢牢绑在剑身上。再往下是开刃的剑尖,泛着青白的、狼牙似的光泽。
就算只是小人,也还是贪恋那份温暖,不忍看到那双眼睛流露出厌恶之情。
簿疑闭眼,执剑沉入识海。
矗立在原地石碑巍然不动,簿疑久久凝视而后移开目光,抬手,挥剑。
黑色的剑气迅速划过,尖利的嬉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响起一声惨烈的哀嚎。
化作模糊人形的剑灵被生生砍下一条手臂,剑气很快将它撕扯吞噬得一干二净,只剩余下的半具身体翻滚挣扎着,失去控制几乎无法再维持人形。
良久,它平静下来,抱着断臂缩在角落,像是痛极了,不时发出恐惧悲痛的嘶鸣声。
*
应淮序结束赵浩渺的冠礼后,在望舒宫舒舒服服地当了好几日米虫,终于听到师尊决真子回来的消息。
还不等他下山前去迎接,决真子便推门而入。
应淮序立刻热情地给师尊一个大大的拥抱,看见身后跟随的仙童时,他脸上笑容僵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师尊怀里不愿面对现实。
“师尊,我的伤已经好全,不需要再喝药了。”
“是霜魄散。”
决真子任由他抱着不撒手,淡淡道,“听林沉风说,为师不在的这几日,你无论如何不肯服用此物,毕渊冰拿你毫无办法。”
应淮序气急。
林师兄好好的一个猛男,怎么就爱打小报告呢?
他垂头丧气,“渊冰只知听令行事,师尊别生气。”
决真子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发,“不生气,但该罚。”
落座后仙童将药碗放下,又被决真子推到应淮序跟前。应淮序无精打采地端起药碗,做足心理建设后一口干了。
冲鼻的苦涩让他放下碗就立刻开始找水喝,一杯茶水还未倒出,散发着甜香的糖糕便喂到嘴边。
“豆酥糖。”决真子看着他,面上有融融笑意,“你喜欢的陈记。”
应淮序就着他的手吃完整块糖。酥糖软糯,豆粉焦香,一入口后便化开成甜蜜的糖丝,一块糖下去,什么烦恼事都忘了。
他被甜得双眼微眯,眼尾翘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
“不过一句玩笑话,师尊竟然记了这么久。”
决真子笑道,“本来早该给你带回来的。”
“是有事耽搁么?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师尊这次为何离开宗门这么久呢。”
决真子不答,反而道:“云儿卡在金丹大圆满已经一年之久。”
应淮序扶额,做出几分忧愁的模样。
“是,总感觉差了一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突破。”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他心中并不是很担心。
他前世总共在这个阶段卡了八年,不得已去一个秘境闭关后才成功突破。和师尊师兄比起来,这速度差得远,但和其他同辈相比,他已经是神速了。
反正早晚会突破,倒不急于这一时。
决真子颔首,“修士修炼至金丹境界,便不可再闭门造车。”
这话一出去,应淮序的眼睛立刻亮起来。
上一世师尊说了这句话后,就肯放他出宗门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师尊的意思是,准许我外出游历了?”
决真子含笑,“是该游历,但是不必外出。”
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回答让应淮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啊?”
“银砾小境不久前开放,为师此行就是前往此地。那里环境很适合金丹修士修炼,资源丰盛,完全足够云儿突破至元婴境。”
“师叔是要我前往那个秘境吗?”应淮序犹疑着问。
本该是这个意思,但想到决真子那句“不必外出”,他有些不确定。
决真子没有瞒他,“为师已经将此秘境炼化成法器。”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盈透的碧玉珠子,“云儿可在宗门内修行。里面情况,为师概已查看过,没有能对云儿造成致命的危险。一应妖兽灵草,云儿都可挑战试试。”
应淮序傻眼。
还能这样的?
怎么这辈子的师尊比上辈子还要溺爱他?再这样下去,他都要担心自己以后不能直立行走了。
然而决真子像是仍觉得不够,又取出一块护身符交到他手中。
“此符上有为师一缕神识,若云儿遇到危险,为师自然会感应到。云儿带上它,只求为师一个心安。”
“……”
您老人家都已经排查过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危险呢?
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师尊何必如此。弟子该如何报答呢?”
决真子伸手替他整理微乱的领口,温声道:“师尊为徒弟着想,本是天经地义,谈什么报答呢?”
应淮序半晌无言,只能低头吃点心来掩饰自己的无话可说。
决真子静静地注视着面前已经许久不见的爱徒。
就算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殚精竭虑算无遗策,他心中仍嫌不够。
他一开始本也不打算把秘境炼成法器带回来,这般大张旗鼓,兴许会让别的宗门侧目。但是远在外地收到宗门传信,听闻剑冢坍塌,而小徒弟在里面的时候,他又惊又怒。
惊的是小徒弟竟然会被卷进这般险况,怒的是他竟然不能在小徒弟身边保护他。
就算已经将秘境带回来,排除了里面一切小徒弟目前还不能应对的危险,他心中仍然忧虑。
他只恨自己不能跟着云儿一起进去——他改变了银砾小境的风水之后,小境自动启用境主留下的防御机制,现在已经不对任何一个修为超过金丹界的修士开放。
他不仅自己不能跟着,也不能派别人跟着。
连毕渊冰都不行。
决真子心中的忧虑,应淮序无从得知,但师尊的好意,他必须接受。
可一旦开始闭关,没个三年五年肯定出不来。他实在不放心男主,生怕他在自己的闭关的时候又受人欺负。
赶在被师尊强行关进秘境之前,他终于绞尽脑汁想出了个办法。
干脆让簿疑一起闭关。
让簿疑跟着他一起进入秘境闭关是不可能的,决真子怎么也不可能同意。但是退一步让簿疑另辟洞府闭关,则很容易办到。
簿疑一直都在后山和杂役侍从住在一起,住处和望舒宫相距甚远。
决真子眼里根本就没有簿疑这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事没事去打他一顿。最常欺负簿疑的,一般都是和他住得近的杂役和普通弟子。
这些人知道林师兄人傻好糊弄,往往一状告到他那里去,就能正大光明将簿疑这个不争不辩的魔族哑巴惩罚一顿。
所以应淮序进入秘境之前特意找到师兄,说了句希望出关前能看见簿疑筑基,不然实在有负他在剑冢相护之情。
林沉风听了,立刻就给簿疑开辟出一处洞府,把他打包送进去闭关,还立下一道筑基方能解开的禁制。
他把这一切事情做完后向师弟汇报的时候,应淮序还在优哉游哉收拾春游行李。
解决了一桩心事,他心情好了不少。
他把效率极高的林师兄送到半山腰,往回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群小萝卜头们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走到他们身后,把这群小弟子吓了一跳。
见来人是应淮序,小弟子们也不藏了,朝他行了一个礼后,便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竟是一直浑身雪白、张牙舞爪的兔子。
小萝卜头们还非常大方地邀请应师叔一同烤兔子,应淮序便也饶有兴致地跟他们讨论该放多少孜然。
他眼看着小弟子们违背宗门“不许狩猎”的禁令烤兔子,并不阻拦。他心中其实对这即将到手的兔肉不感兴趣,不过是因为在这兔子身上感觉到奇怪的气息,这才停下来观察一番。
肥硕的大白兔已经被困住四条腿,绑在木棍上准备剥皮的时候,他终于想起那古怪气息是什么人身上的。
于是赶忙叫停,忍痛将打算带到秘境享用的豆酥糖分给这群小馋猫们,并和他们承诺等大兔子生下许多小兔子后,一定给他们一人烤一只,这才和他们换下兔子的所有权。
应淮序将兔子带回望舒宫。
一路上它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怀里,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在经过宫门外的禁制时,也没露出任何马脚。
应淮序抚摸着兔子的头毛,心中已然猜到它的真实身份。
设定中男主簿疑继魔剑之后的第二根金手指,他不离不弃的好兄弟,忠心耿耿的好下属——
大名鼎鼎的四魔君之一,魇君花惊定。
因为精通梦魇的力量,最擅入梦杀人,故魔界中人送名号为魇君。在游戏剧情里,魇君花惊定此行过来,是因为感受到魔剑出世,特意前来给他未来大老板送功法。
面前这只小白兔瞪着一双红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杀伤力——实际上也确实没有任何杀伤力。
花惊定不会贸然进入玄度宗,他有胆子独闯虎穴,自然做了完全准备。
剧情里,宗门里的各种禁制将他层层盘剥,最后也还是让他剩下三层修为。他是魔界不世出的天才,就这三层修为,足以让他在簿疑居住的后山来去自如。
他的计划万无一失,不巧的是,就在昨天,师尊决真子回宗门后对剑冢的事情十分不满,连夜将整座玄度宗的防御阵法都巩固了一遍。
尤其是望舒宫内,禁制遍布各处,若有外人擅闯,稍稍一动就会警醒禁制的主人。
前世他尚且还能幻化成体型较大行动敏捷的虎狼,这一世只能变成弱小的兔子。在踏过宫门后,它身上最后一丝轻微的灵力波动也消失不见,变成一只真正的、脆弱普通的兔子。
魇君来得不巧,簿疑正在闭关,传授功法自然要等到他出关之后才能进行。故而应淮序没有急着把兔子给簿疑送去,反而留在寝宫中养了几日。
前世他被魔尊簿疑囚禁了半年时间,其余三位魔君惧怕簿疑,不敢对这样的处置多说什么。只有这位魇君阁下,仗着自己是开国元老从龙功臣,总撺掇簿疑杀了他斩草除根,对他从没一个好脸色。
应淮序拎着白兔的耳朵,朝它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怎么说呢,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