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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重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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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冷峭。

白琅横背长刀,独自上行。脚下山路泥泞,头顶阴云暗沉。灰色的风从林间穿过,如呜咽般空洞作响。

登至高处,气息愈显森然,乌砂似的泥土仿佛沁血。白琅眉头皱紧,他调动妖力,向四处探查开来。回应他的是无尽的寂寥与死默。

“还是来晚了吗……”他哑着嗓子,低叹一声。

事到如今,他只能走了。白琅紧了紧布包,遥望向山涧中的一抹清泉。泉水晶透见底,荡漾着粼波的影子。泉眼附近,竟生出一株古木,此时山林凄寂,而那古木依旧繁茂葱郁,随山风轻轻摇曳枝头,洒下妖力的星光。

白琅见此情境并未宽心,反而蹙眉愈深。正犹疑时,只听身旁草丛一阵窸窣,五六个小妖腾地冒了出来,不及防将他团团围住。

“戊青大人,戊青大人——”

小妖拽住白琅衣衫,简直要挂在他腿上。

“戊青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您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请您快跟我们回去吧,戊青大人……”

白琅一愣,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这些小妖显然认错了人。他摇摇头:“我不是戊青。这座山的山神……恐怕已经不在了。”

想必是他追踪探查时沾染了戊青的气息,刚刚放出妖力,令小妖有所混淆。可听他这样讲,那些小妖仍无放手的意思,反而不依不饶。

“戊青大人,您在说什么呢?”小妖抱紧了白琅的腰,“这金色的妖力,洁白的皮毛,不正是您吗?”

白琅瞳孔一缩,呼吸明显乱了一瞬。还未等他开口,只听小妖啜咽起来:

“戊青大人,您回来真是太好了。您那天忽然失踪,我们都以为您已经……只有逢水大人说您一定活着。”

“那些家伙攻了进来,吃掉了好多妖怪,要不是有逢水大人……”

“逢,逢水大人她也……请您快回去看看吧!”

白琅收拢心神,只听那小妖说起逢水如何受伤,此时恐怕性命不保。他再次望向清泉中的古木,旋即无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说的逢水……怎么了?”他问。

白琅话一出口,小妖们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戊青大人,您是要帮逢水大人,要帮大家了吧?”

他抿着唇,点了点头:“……嗯。”

经他应允,小妖忙不迭请白琅回自己的洞府,要他见一见逢水大人。群妖领路,山中空自辟开一条小径,几道青苔石阶,便向山涧处的泉水连通而去。白琅跟在小妖身后,一路沿阶步行,只觉得原本肃穆沉寂的气息渐渐活跃起来,到了古木清泉前,竟一齐涌来数百只妖怪。众妖一见白琅,皆呼戊青大人,请他赶快去往洞府与逢水聚面。

白琅心里多少有了底,原来重岩山中妖怪并非死绝,而是借大妖与灵木庇护,躲藏进了泉水旁这一处不起眼的山洞。他未道破自己身份,顺着妖怪所指的方向,进入僻静的山洞之中。

那洞口极窄,打眼瞧去好似一道石缝。白琅弓身屈膝才勉强通过,行至百步方见宽敞。洞穴深处,墙壁绘满结界纹样,正中立着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蜷着一只好似人形的妖怪,浑身遍布血渍,殷红浸透浴衣,已经干涸大半。

白琅不由得心头收紧,他瞥了一眼结界图案,应兼具保卫与治疗功效。穿过结界的刹那,光辉隐隐颤动,却没有拦他。他刚进入结界,石台上濒死的妖怪便发出低吟,竭力向他的方向翻身,试图睁开眼睛。

白琅快走两步上前,半跪在石台前,借着结界光芒打量起来。面前这妖怪虽伤势颇重,但气息不凡,就算没有神格,力量也能与戊青媲美。她外表与人类女性肖似,脖颈手臂却生着绯色鳞片,大抵是某种鱼类所变。她浑身血污,长发凌乱,几乎看不清样貌,腹部一道骇人伤口撕裂开来,向外不断泄出鲜血与妖力。

白琅一边观察,一边将手掌轻轻拢在逢水的伤处。他令妖力徐徐注入,为其治疗。白琅力量本就在一般妖怪之上,那狭长的伤口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逢水脸颊渐渐恢复几分血色,嘴唇也不再乌青颤抖。忽然,她拼命伸出手,将白琅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

白琅动作一顿。自己到底是顶替而入,被大妖识破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逢水只是短短地喊了一句名字:“戊青……”

期许、依恋、气若游丝。

白琅愣了片刻。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逢水血迹斑斑的手上。

得到回应的刹那,她再一次昏迷过去。

白琅离开洞穴,已至傍晚。为逢水疗伤耗去了他大半妖力,中途她醒过几次,无一不是呼唤戊青的名字。白琅明白了为何小妖一将自己认作戊青,便无论如何都要请回来。他见到的逢水分明是将死之人,全凭对戊青的一丝念想吊着命。

如今她伤势愈合七八成,加以静养定能恢复。白琅望向黄昏的天际,做到这种地步他已仁至义尽,自己的身份也不适宜在妖怪的领地久留。他系好背包,正欲沿原路下山,迎面蓦地冲来几只小妖。

“戊青大人,不好了!”

“那些、那些妖怪又回来了!”

“什么?”白琅沉声,还未等他探查,几股凶恶蛮横的妖力已涌入山中,向此处迫近。小妖躲在他身后,尽管有白琅的气息掩护,依旧吓得双腿发软,浑身战栗。他眼神暗了暗,手腕一抖,啪地甩出七张符咒。黄纸符咒凭空飞去,环在泉水上空,以古木为中心,结成一张金色的透明穹盖。

白琅恰站在金顶之外,抬手将众妖挡在结界内:“我去看看。在我回来以前,谁都不要离开。”

他说罢独身前往,背影没入林中。白琅一边向妖力源头走去,一边解开背上的布包。月下,长刀黑色漆金,白琅握住刀柄,只听一声破空,横刀出鞘。

他拎着刀,妖力缠上刀身,衬得白刃愈发苍茫。刚到山脚,三股凶戾气息便一拥而上,有如黑风压境。白琅不动身形,任由黑风扑面。他妖力汇聚身前,化作屏障,三股妖力合力进犯,竟未能撼他分毫。

见无法逼退白琅,那妖力当即化一为三,腾地跳散开来。黑风原是三只大妖凝汇而成,此时气息各自聚敛,方露真容。正中一只赤面獠牙恶鬼妖,不见躯干手脚,只有一颗巨大的头颅,约莫六七尺,在空中飘浮。

旁侧一左一右,分别是一团青色鬼火和一只断尾山猫。青火摇曳不定,火光深处隐隐浮现出数张人面,神色狰狞,好似嘶吼哀嚎;山猫浑身毛发直竖有如针刺,两眼睁着四只凄绿色的眸子,尖爪如钩。

为首的赤鬼竖起眉毛,哼笑一声:“戊青,你还活着?”

白琅冷眼端详,握刀的手不觉紧了些。赤鬼绕他飞行一圈,尸臭般的恶气从它口中喷吐出来:“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不过还是劝你早早投降,免得吃更多苦头。”

白琅轻轻瞥了一眼身后的结界:“如果不呢?”

“那我就再把你生吞活剥一次!”赤鬼厉声咆哮,“还有你的逢水,你们就去我肚子里相见吧!”

话音未落,三只妖怪对白琅齐攻而来。他早有准备,侧身低头,身子一矮便闪过赤鬼强攻。长刀贴地,起身时顺势向上劈去,带起一阵刀风。山猫趁机袭向白琅侧肋,却不料地面倏然迸出一道金锁,将它死死捆住动弹不得。白琅方才躬身的刹那,右手持刀,左手已将符咒布置在地,正等山猫上钩。

山猫受缚,眼看将跌倒在地,可影子一晃,身后蓦然窜出青色鬼火。青火迅若闪电,猎猎灼向白琅双目。白琅眼眸微动,身侧登时升起一幕妖力屏障,将它生生弹飞。

他手中长刀正中赤鬼下颚,借其俯冲之势,拉出一道半指深的豁口。刀锋划出的血痕被妖力浸透,翻涌金色符光。赤鬼当即发出凄惨的号叫,光辉四溢,仿佛要将它扯作两半。金光流转之下,符文层层裹住赤鬼脑颅,它皮肤立刻泛起烧灼的剧痛。赤鬼顿时分寸大乱,哪里管得了白琅,只顾得在空中翻动挣扎,势要将金光甩去一般。它喉咙深处野兽似地呜咽,一边咒骂嘶吼,一边慌不择路,连飞带滚冲出树林。

随行恶妖见情形不妙,青火当即集中全力烧断山猫身上的金锁,二妖紧追赤鬼,逃向重岩山外。

白琅撑刀立在一旁,三只恶妖气息渐渐行远,他才敢露出有些凌乱的呼吸。尽管自己占了上风,但实则妖力见底。好在速战速决,若拖延下去,恐怕胜负难说。

他振刀甩去血迹,将白刃拢回鞘中。那恶妖都实力不俗,可凭他的消息,戊青尽管没有神格,妖力也强大异常,不该被区区一只赤鬼吞噬。他心沉了几分,莫非……

“戊青!”

白琅垂首沉思之际,只听身后唤起急切的女音。随之而来的是略带踉跄的脚步,一位青年女子般的妖怪捂着带伤的腹部,一路小跑赶到他身边。

那妖怪乌发赤瞳,身覆红鳞,正是逢水。逢水一上前便牵过他的手:“戊青,你怎么独自迎战?有没有哪里受伤?”

白琅被她拉回心神,逢水掌心热得有些发烫,贴着他微凉的皮肤,更觉焦灼。他摇摇头,回身看向她。与他视线相接的瞬间,逢水神情陡然一变,盯着白琅嘴唇微张,足足愣了半晌。

白琅倒是坦然:“怎么?”

逢水惊诧的神色渐渐消融下去,她握着白琅的手慢慢松开,避过他的眼神:“不,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我们一起回去吧……戊青。”

白琅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跟在逢水身后走向洞府。逢水明显伤势未愈,一路身形掩不住地虚浮。白琅望着她勉力支撑的背影,二人行至清泉,小妖立刻上前慰问关照。白琅只说恶妖已经离开,要它们继续躲在结界中。逢水沉默不语,紧盯着他,好似要将他里外翻来看个透。

交代过后,白琅令小妖散去,自己提着横刀,涉过浅泉,径直来到古木树下。他背靠古木席地而坐,一手抱刀,一手揽着肩膀。众妖各自回到藏身处,惟有逢水与他隔泉对望。

“时候不早了,”白琅望了一眼夜空,“我来守夜,你身上有伤,回去休息吧。”

逢水抿着嘴唇,垂下眼睛。她凝望着泉水中摇曳的倒影,白琅的身形和她的轮廓被水波打散。一瞬间她真想将他认作故人。但她没有。

“你今天击退的妖怪,只是那家伙的手下。”逢水对上白琅的眼睛,“明天一早,它们肯定会卷土重来。”她仰起脑袋,眸子渐渐上移,落在繁茂的古树上:“为了得到灵木的神格,它们将不惜一切代价。”

白琅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彼时月辉明媚,从枝头倾泻而下,有如银丝。古木周身妖力汇聚,仿佛游曳的萤火,斑斑点点,盈盈绕绕。若夜风轻摇,便光星舞动,落入泉中,与九天倒影化作一处。

仅坐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强大而温润的妖力流入四肢百骸,令人通体舒畅。重岩山本身平平无奇,之所以能孕育戊青这等大妖,只因这抹从地脉涌出的甘泉。而生于泉眼附近的古木,已有五百余年修为。

这古木,即将修出神格,脱胎换骨。

白琅叹了口气。可惜树木没有妖怪之身,修为再强也是一块死物。得知古木神格将成,周围大妖纷纷躁动,倾巢而出只为夺取神格,替它飞升。古木从神格出现雏形距今已有七天,这重岩一带便持续了整整七天恶战。轮番大战之后,眼看将有一众恶妖杀进重岩,夺得灵木。恐怕戊青以命相搏,才暂时将其逼退。

见白琅出神,逢水不由又说:“请一定小心!它们的首领名叫稻崇坊,怨念极强,已与恶神无异。我和……便是被他所伤。”

他点点头:“我明白。”

白琅此行便是为了阻止混战,更要阻止神格落入恶妖之手。

逢水终于还是回到洞穴,静养恢复。鸟兽眠息,山林幽静。只有树影斑驳,陪白琅度过长夜。

古树的枝头轻轻晃动了两下,白琅本合眼假寐,那古木妖力波动,他下意识地接话:“啊,是啊。为了保护你……大家都竭尽所能了。”

树影一滞,旋即急切般地沙沙作响。白琅睁开眼,抚摸着它粗糙的树皮:“嗯,我能听到你的声音。”

话音刚落,古木的光辉立刻向白琅汇聚,好似无数萤火照耀了他的身形。光辉中,白琅静静地聆听,待古木妖力安定,他竟眉头紧锁。

“你……当真这么想?”他站起身,掌心贴上枝干。从那里传来的温度如此温柔。

回应他的是一阵微风。明亮的月色映照枝头,浅绿光点徐徐飞舞。

清晨来得很慢也很快。

白琅黎明时分便备好符咒,加固结界。经过彻夜打坐,妖力已恢复八成。他没有丝毫放松,警戒着重岩附近的气息。天色微亮,他遥遥探查到凶恶狠厉的妖力朝此处赶来,立刻拎起长刀,向结界出口走去。

“等等。”

白琅回身望去,不远处,逢水长发高绾,妖力肃穆。一袭红色小袖褪去血渍,木屐踩在石阶上嗒嗒作响。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

二人刚刚踏出结界,顿觉气息凝重,如黑云压境。赶至山脚,远远望见一抹乌色妖力盘旋于空,好似千根鸦羽。

逢水足尖点地,飞身断喝:“稻崇坊!”

黑云登时妖气大作,砰咚一声迸裂开来,云雾凝结如箭,向他们齐齐射去。白琅持符运气,金光成罩,将箭矢格挡在外。那黑箭落地便泄力瘫软,竟是妖力裹挟在稻草之上,令其锋锐异常。

黑云飘散,缓缓现出一道瘦长身影。那妖怪身披袈裟,身躯全由稻草扎成,脸部没有五官,只有两道眼眶般空无的草洞。昨日与白琅交战的三只恶妖围绕在它身旁,恶气交缠,衬得稻崇坊一双眼洞愈发森然。

它见白琅与逢水并肩而立,脸部下端的稻草裂开一条长口,嘶嘶地瘆笑起来:“戊青,你倒是命大。能将我爱徒伤至如此,怕不是你自己吸收了灵树之力吧?”

逢水怒气难掩:“混账!真以为都像你一样肮脏!今天我就要你们魂飞魄散,叫你再也打不了灵木的主意!”

“那也要看你——”稻崇坊指尖轻点,脚下草地顷刻被妖力覆盖。它挥臂指向二人,霎时,草叶连根拔起,化作黑色钢箭。

“有没有这个本事!”

万箭齐发!

白琅暗呼不好,这波更甚先前,只凭他正面对抗,定会被击穿防御。他撤开一步,双指啪地抽出一张朱笔符咒。他还未念出咒文,电光石火间,逢水妖力猛增,摇身一变,化作一尾五尺有余的金红锦鲤。

朱色妖力汇作清泉,直冲箭阵。逢水趁机掠起白琅,载着他跃上半空。稻崇坊黑箭皆由干草制成,此时遇水攻势稍减,但仍强横凶狠。逢水携白琅将将避开,那黑箭立即掉转方向,朝二人急遽追去。

与此同时,赤鬼一行分作三路逼近,势要将他们来个瓮中捉鳖。白琅手中朱符一甩,长刀紧随而出。黄纸符咒正落在赤鬼额前,符咒光辉奔涌,一生三,三生九,九张符咒齐齐贴在赤鬼身上。此时二人身后黑箭已然逼近,天上地下皆被堵死,白琅面无惧色,扶牢逢水的背鳍:“往前!”

前方是赤面恶鬼,符咒缠身。它昨日负伤本就虚弱,哪里抵得过神力加持的朱符。然而毕竟妖力刁悍,只凭符咒虽将其压制,却不足以令它屈服。赤鬼摇摇晃晃莽向白琅,却见他撸起袖口,从左腕上推下一串洁白流珠。

“神识御天锁,诚心自道中。踏破九幽门,通明三界路。”流珠窸窣,辉光转动。白琅沉声吟咒,二人与赤鬼仅剩咫尺之遥。

“破邪皈正,不得停留。”衣袂翻飞,金光灿灿。

“逢妖寸斩,遇鬼擒收!”

咒文刚毕,那赤鬼周身九张符咒立刻金光大作。符咒将赤鬼身体生生挤压起来,符纸彼此交叠,只见朱符不见赤鬼。符纸裹着濒死挣扎的赤鬼愈缩愈小,最后竟仅仅米粒尺寸,轻飘飘掷在地上。

逢水见机加快速度,乘那赤鬼封印之际窜向高空。自二人一左一右扑来的青火与山猫不及收势,眼看将要撞个满怀。青火当空一晃,一分为二,将山猫闪了过去。然而紧追的黑箭已无法变换方向,生生刺向断尾山猫。那山猫哀吟一声滚倒在地,浑身贯穿数十个血洞。

青火烁烁,追上二人背影。它已瞧出逢水实力不足为惧,最该干掉的便是这愈战愈勇的山神戊青。火光暴涨,火焰深处的人面发出唤魂般的幽号。青火噌地一声咬住白琅衣角,正欲将他吞没,却遭了逢水猛然一个摆尾,被强行击落。

白琅乘在逢水背上,双足以妖力相固,握刀起身。他双手持刀,妖力汇向刀刃,沉稳锋锐。青火再攻,白琅蓄力凝神,正等它送上门来。火焰烧灼,风浪滚烫。白琅与它正面相碰,炸出一片焦热的妖风。

青火似未碰到白琅身体,下一秒,火焰从中破开一道金光。金色妖力将青火劈作两半,眨眼间,那青火已被金光净化消融,气息妖力飞散殆尽,竟连神识都没能留下分毫。

三只恶妖连败,逢水不由发出一声得意的轻哼。但白琅没有懈怠,反而心境愈沉。那号称接近神格的稻崇坊,第一击之后便再未出手。白琅四下观察,待看清景况,眉梢立刻紧蹙。

不知何时,二人已经落入圈套。脚下用草灰画出禁锢阵法,黑色气息隐隐上浮。白琅与逢水便正在法阵中央。原来恶妖的进攻只是虚招,真正目的是要将他们引入稻崇坊布下的结界中。

逢水也察觉不妙,当即舞动尾鳍,打算带白琅冲出阵法。稻崇坊怎可能如了她的意,阵法中央冒出稻草般的巨手,蓦地将二人握住,强行摁在地上。逢水吃痛负伤,此时妖力也消耗七成,无法继续维持红鲤模样。她消退成人形,白琅催动妖力扯碎巨手,扶逢水起身。

逢水只觉眼前一黑,骨骼作响,再抬头时,阵法已被黑风笼罩。白琅搀着她的肩膀,抬头望向旋转裹挟的黑风。稻崇坊此时化身为风,本体的稻草融入妖力的龙卷之中。眼看黑风步步逼近,脚下结界黑雾奔腾。腐臭的气息蔓延开来,好似提前宣告死亡。

“可恶!”逢水咬牙,“绝不能,绝不能就这么……”戊青往昔的面容一一闪过,那白发的少女与她谈笑嬉戏,与她把酒言欢,与她并肩战斗,然后再没回来。

一瞬间,热血与寒气同时冲上她的脑颅。逢水大喝一声,妖力暴涨,好似浑身血液燃烧。她发疯似的冲向黑风,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冲出阵法,要保护重岩,要守住戊青舍命换来的一切。

戊青已死,她又何惧!

她即将投身黑风,化作肉末。忽然,手腕被牢牢拽住,打断了她的念头。握住她的手微微发冷,可透过皮肤传来的妖力带着令人安神的温热。恍惚间,逢水险些以为,是戊青不要自己白白送死。

她回过头。她的余光简直瞥见了戊青深蓝的裙摆。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她不知名姓的男子。

白琅拽着逢水的手腕,嗓音发涩:“冷静点!”

逢水怔怔地望着他。

“冷静点。”白琅慢慢松开手,他收起横刀,走向阵法中心,黑气最为强盛之处。

逢水恢复几分神志,但面对白琅此举仍不明就里。那把强横的长刀他都不再使用,难道是要束手就擒?可白琅神情安定稳健,哪像赴死。

白琅似乎看透了她的疑虑,他抬眼,左腕上的流珠握在掌心。

“刀,斩杀者也。”白琅手持珠串,“现在,不是用刀的时候。”

他缓缓闭目,调动全身妖力,聚气凝神。此刻,他无物无我,唯有一串珍珠流珠。金色妖力升腾而起,向流珠层层汇聚,直将那珠串沁得熠熠生辉。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白琅衣衫无风自动,他念诵经文,略带沙哑的嗓音几近空净。

“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

吐息涤荡,声线遥遥。

“束诵妖魔精,擒或六鬼锋!”

最后一句灌注妖力,撼得黑风嗡鸣作响。白琅话音刚落,只见脚下草灰阵法泛起一阵金光。金色妖力顺着草灰蔓延扩散,眨眼之间,将那黑色纹路浸润成金。金光灿灿,结界震颤,脚下纹路瞬间扭转。

原本刻写诅咒的恶妖阵法,由那金光夺去,咒文变作驱邪封印的经文。环绕二人的黑风骤然停息,稻崇坊霎时妖力退散,哀嚎一声化作稻草人形。

结界生金锁,将稻崇坊牢牢捆住,令其动弹不得。它竭力挣扎,妖力砰砰撞向束缚锁链。锁链隐隐收紧,结界光辉翻动。白琅紧握流珠,掌心渗汗。他尽管强大,妖力也即将见底,若不能立刻制住稻崇坊,恐要叫它逃脱。

眼看稻崇坊攻势加剧,白琅脸色发青,鬓角湿透。倏然,一股热切的妖力送入体内,缓和了他的呼吸。

逢水来到白琅身边,与他一同站在汲取妖力的结界中央。她伸手挽住白琅的左手,柔软的手指抵到他紧握的指缝中。她的手指轻轻与白琅交叉,二人十指相握,将流珠对扣。

逢水的妖力来得正是时候,一经补充,阵法力量大增,不顾稻崇坊扭动挣扎,顷刻把它手脚禁锢、妖力封存。九道金锁拉拽着稻崇坊的身形,将它束缚在结界中央。白琅与逢水气息交融,结界妖力托举,令二人缓缓升空。

金锁拼力一扯,稻崇坊便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金光大作,咒文涌动,下一秒便能封印成功。谁料生死存亡之际,稻崇坊忽然妖力剧涨,震得金锁翻动战栗,几近裂纹。

白琅浑身一震,咳出一口血沫。他已透支力量,压不住稻崇坊这一番垂死挣扎。逢水同样耗尽妖力,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逢水看着白琅惨白的脸色,又望向重岩葱郁的森林。从这里,她能看见从小长大的泉水,能看见与戊青同游的小径,能看见枝繁叶茂的灵木,也能看见众妖藏身的山洞。她记不清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却记得妖怪鸟兽,记得分分秒秒。她原本只是泉水中的小鱼,吸收了地脉的力量才得以成妖。

从前,她在水中游曳,戊青俯身饮泉。她的背鳍扫到戊青前吻,不曾想此后一个被称作河神,一个被奉为山神。

如果一定要迎来分别,她至少想死在故乡面前。

逢水扣紧流珠,她妖力已然枯竭,此刻却再次涌现出来。她分明是在燃烧生命,要将肉身与魂魄也灌入结界,以自己为代价彻底封印稻崇坊。

白琅瞳孔微收。他该拦吗?然而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

就在这时,山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嚷,混杂的气息向二人奔来。

“戊青大人!逢水大人!”

“我们来帮您啦——!”

先前白琅百般叮嘱,不许踏出防御结界的小妖,竟然擅自离开藏身处,跑到了封印前。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上百只,整个重岩的妖怪如潮水汇聚,只因看到战况焦灼,想要助二人一臂之力。

那些小妖不等白琅言说,自发将妖力输送给他与逢水。尽管每只妖怪都力量微弱,汇聚起来便相当可观。寄托了心念的力量比单纯的妖力更加赤诚,有那么一瞬,白琅似乎感到一股与自己相似的气息。那气息萦绕着,拥抱着,被敬仰被祝福。是被唤作戊青,身穿蓝裙的少女,在空中与逢水十指相扣。

小妖的妖力源源不断向二人补充,结界辉光大盛,稻崇坊再也不是敌手。金锁绞紧,将它拽入地脉,封印咒文汇成一线,随着稻崇坊的消失一同没入地底。

稻崇坊的妖力消失的刹那,白琅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几乎瞬间失去意识,向草地跌去。

他醒来时,重岩凄静的氛围一扫而空,众妖欢欣,正在为胜利的庆典做着准备。白琅的横刀被放在枕边,他背好刀,刻意隐匿气息,循着上山的小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就这么走了吗?”

他不必回头,便知来者何人。事实上,他在等她。

白琅转过身,逢水站在山路上,与他视线相接。

他的目光越过逢水的肩头,向着山中古木的影子:“只有一件事,我交代完就走。”

“你说。”

“我走以后,把那棵灵木伐倒吧。”他说得很平静。

“什么?!你,你疯了吗!”逢水大惊,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白琅重新看着她:“灵木不是死物,只是这山里没人听得见它的声音。那天我偶然与它搭话,它对我说,在重岩成神,感到十分痛苦。”

“可,可为什么……”逢水且惊且悲,“我们都拼了命保护灵木……”

“正因如此。”白琅似叹而未叹地出了口气,“灵木在重岩生长多年,已经与你们结下很深的感情。只因自己修炼神格,便惹得腥风血雨,甚至葬送了山神的性命。对灵木来说,这样比不能成神更加痛苦,令它无比煎熬。”

逢水尾音发颤:“就算,就算如此,我也会继续保护灵木的!”

“不……”白琅摇摇头,“哪怕这次打败了稻崇坊,只要灵木在修炼神格,就只会有更多大妖前来夺取。你能付出多少代价,有几条命可以丢?现在只过了七天,修出完整的神格可能要十年百年。”

“所以它说,不要神格了。”

“不要……神格?”

“我走以后,将它伐倒吧。”他又一次说,“将灵木伐倒,它失去树身,将以妖怪的形态出现在重岩。到那时,它会成为新的山神。”

山神。逢水怔怔地咀嚼着这个词。多少年来,山神在她心里只有一个,便是金瞳的戊青。然而戊青已经不在了,往后的路……

她想起前来助阵的群妖,想起放弃神格的灵木。

往后的路,有大家和她一起走。

于是她咬着唇,抹掉眼泪,对白琅点了点头。

白琅将要离开,逢水忽然想起什么,问他:“我能问一句吗……你为什么要来帮我们?为什么要假扮戊青?”

白琅步伐一顿。他垂睫道:“只是偶然路过,被认错罢了。”

“啊……确实,气息和妖力都这么像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逢水望着他,“难道说,你也是哪里的白狼山神吗?”

他笑笑:“怎么会。既然如此相像,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怎么分辨?对戊青,她哪里用得着分辨啊。她们不仅仅两小无猜,不仅仅一同修炼。曾经床笫间,心意相通,寸寸肌肤试遍。

二人言谈之时,举办宴会的小妖已经找了过来。

“戊青大人,逢水大人!”小妖蹦蹦跳跳,“二位怎么在这里?快去宴会吧!”

逢水一时无言。小妖困惑地瞅瞅逢水,又看看白琅。它跑到白琅身边拽他的衣角:“戊青大人,您这次真的太神勇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不,”白琅蹲下身,“我不去了。”

“哎?不去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妖的脑壳:“我以后,就不是重岩的山神了。”

小妖急得揪住他的手腕:“您,您在说什么啊!重岩可不能没有您!”

白琅抿着唇,含了浅浅的笑:“别担心,我走以后,会有新的山神接替我。今天的宴会,就和逢水一起,当做给他的接风宴吧。”

“那您,那您要做什么……”

白琅站起身,他向逢水笑笑,又看着腿边的小妖:“我要去旅行。”

“旅行?”

“嗯,是啊。”白琅背好长刀,“我一直都在重岩山里,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呢。今天走了以后,我想去看看各地美景,结交各类妖怪。”

“那您还会回来吗?”

“有缘的话,定能相见。”

夏初时节的山风,细细吹过。灵木绿色的光斑随风摇曳,掠过白琅发梢,好似无声的送别。逢水遥望着他的背影,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也谢谢你……让我最后一次和她并肩作战。”

正当时,一股熟悉的气息随着微风,温柔地拂过逢水的面庞。那气息强大、活泼,裙摆轻轻起舞。逢水似乎看见,从未离开重岩山的戊青,在夏风中伴着白琅的脚步,满怀欣喜地前去旅行。

她遥望着二人背影,轻轻挥了挥手:“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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